◎ 胡鑫

　　东坡居士讲的“此心安处是吾乡”，以及前些年中央电视台大型专题片《记住乡愁》主题曲中的两句歌词“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甚合我的经历和心境。

　　我的人生一直是在漂泊，如果要问我家住哪儿，我可是要踌躇好半天。这样说吧：从出生到大学毕业前，我的家在川北大巴山深处一个交通不便的农家小院，那里有养育了我的红土地，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大学毕业后，我在重庆永川工作和生活了十个年头，那里有我郁郁葱葱却又懵懵懂懂的青春芳华；然后，我到了渝北黄泥塝五红路，也按揭了一个窝，过着没日没夜与公文打交道的生活，小区里的花开花落与我完全无关，就是这样子当初觉得无比寻常平淡今天却视作非常幸福惬意的日子也仅仅只有五年多一点；2018年3月到2019年5月底，我在“牡丹故里”垫江呆了十一年，我把我人生最丰沛的年华全部的心血、汗滴和泪水都留在了这一方热土，家却成为我内心中永远的疼痛；2019年5月之后，我回到了永川，来到了高人雅士无限艳羡的茶山竹海，从此开始守护山下的滚滚红尘和满城灯火。总之，年近知天命的我，回首自己的过往，点燃生命的微光，烛照前行的道路，沿途除了结交一茬又一茬的良师益友，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好风光、好风景、好风物留在记忆深处，所以也说不出自己真正的家在哪儿。

　　但是，住家的困扰犹在，对家的渴望依旧。我工作的单位固定不了，算作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卷起铺盖走人，也不清楚这样的变动在退休前还会有几次；而妻子的单位在九龙坡走马，每天上下班都要穿过拥堵的主城以及“肠梗阻”的中梁山隧道，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说是早七晚七也不过分，实在是苦不堪言。这时候，五红路上的家对我俩而言，都显得距离遥远。既不愿意为了她给组织添麻烦请求调近点，更不屑于放弃为人做事的原则底线给自己谋进退之路，只得把对家的愧疚悄悄地隐藏在内心深处。到了2018年，妻子无意中谈到走马旁边的江津双福有大量二手房出售，要是能够住在那儿，过一过朝九晚五的日子该有多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立即心动了，心动了就立马付诸行动，利用周末拉上经验丰富的发小就去看房子，一看背后有缙云山环抱，符合仁者乐山的条件，更重要的是，能够开车二十分钟或者步行一个多小时到妻子的单位，也就不管有没有现钱，东拼西凑加八方借贷，历经千辛万苦，拿下了一套别人住了三五年急售的旧房。我想，既然不能给陪伴我一路吃苦受累的妻子一副可以依靠的肩膀，那就给她一个能够略略放松身心的家吧！至于我自己，还是继续我漂泊的宿命，无非是长长的旅程再加长一截罢了。

　　有家才有花。搬进了略显陈旧的新居，经常吃红苕稀饭却有更多闲暇时间的妻子开心起来，时不时买一些花花草草栽在房前屋后微小的空地里，点缀着我们的新家。在她的影响下，我心中对家的诗情画意也复活了，开始把我所钟情的芭蕉、竹子、腊梅、红梅、三角梅什么的见缝插针地挤进来。一番番争抢地盘，尴尬的就是这些花草树木了，分布得非常拥挤凌乱，生长的空间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从容。当然，这些花草树木，却成为我此后差不多一年时间单程花近五个小时换乘高铁、轨道、公交都要回家的温柔诱惑和不竭动力，此是后话。

　　茉莉花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来到我家的。院中已有两棵丹桂花，又不管不顾地栽了两棵黄桷兰，还有很多这样或那样的花花草草，我俩都喜爱的花儿洁白无瑕、淡雅清香的栀子和茉莉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眼见有几盆栀子、茉莉死得差不多了，只得移栽到树下的空隙里。妻子将一盆最没有希望存活的茉莉，栽在了一棵三角梅和一窝灯笼花紧挨着的旮旯，这里土质贫瘠，活不活也无所谓了。

　　栀子全部死了，这株茉莉与其他两株尚未移栽的同伴却劫后余生活了下来。花钵里的茉莉虽然病态十足，却年年吐露芬芳。这一株开始长势不错，运气偏偏又太差，很快就被三角梅和灯笼花遮盖得见不到一点阳光。尤其可恶的是灯笼花，大半年炫耀般挂着红红的灯笼，然后枝枝蔓蔓肆无忌惮地欺负三角梅，无可奈何的三角梅便拿矮小瘦弱的茉莉撒气，两者沆瀣一气地成为压在茉莉头上的两重大山，很多时候甚至让我们已经忘记它的存在，更别说浇水施肥了。

　　今年六月份，先是树荫下一窝绿油油的绣球，接着是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先后莫名其妙地枯死了。正在纳闷，我的左眼又在端午节前一天突然出血，经历过2014年右眼视网膜穿孔之后的我，不得不面对视力再次严重下降的后果了。还未来得及伤感家中花和树的不辞而别，就只得一边忙单位的事情一边忍受实习护士笨手笨脚地打针、抽血、输液的苦痛，再无暇照看我至爱的花草了。

　　妻子既要上班，还要照顾家中的狗子Tiger，也没有时间过来陪护我。可能是不想让我过多牵挂，她还是忙里偷闲把院子的花草打理了一番。从视频中可以看到，她下定决心整治了灯笼花和三角梅的无序扩张，把它们狠狠地打剪修理了。经过重拳出击，多年未开花的三角梅放下了傲慢，绽放出了久违不见的紫红色笑靥。而被雪藏的那株茉莉也探出了腰身，向着蓝天，向着骄阳，向着斑驳的墙壁吐出了新绿。这些，给予了正咬牙工作、战胜病痛的我莫大的慰藉。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上上周末，就在我为无法回到因疫情被暂时封闭的双福而待在山上帮同事值班时，居家隔离的妻子打电话激动地告诉我，那株茉莉竟然开花了，不仅开花了，而且还是难得一见的大朵大朵的重瓣，香气也格外清幽馥郁。我想，也许这就是干我们这一行人所坚持的“历经苦难，痴心不改”吧。

　　看了发来的几张照片，兴奋的我一边听着音乐《茉莉花》，一边谦卑地用半盒香烟恳请好友玉宇赠诗一首——《夏日偶感》：“众芳不计蝉蛙噪，争相绽放来布道；千娇百媚自有骨，临风玉立艳阳照。”好笑的是，还不嫌多余地加发了条朋友圈：“先能耐得住寂寞，方可守得住繁华。”生怕不这样，就对不住这几朵冰清玉洁的茉莉花。

　　可是，我终究太浅薄了。好不容易回到家，正当我拿着手机殷勤守候在这株茉莉的身边时，它却不顾同伴们还在脉脉传情的眉眼，停止了开放，又开始了静默，真正做到了我惯常崇敬的信条：“不卑不亢，无悲无喜；去留随遇，自在芬芳。”

　　谁道“养花人若花”？花之君子，吾辈真所不及也！

　　（作者系渝西监狱监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