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20岁出头,在长江南岸的万县市五桥小镇工作,我双眼充血,整日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诗歌氛围里,刚在民间报刊上发表了几首缠缠绵绵的诗歌,就梦想着靠写作一夜之间暴得大名,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冲刺全国文学大奖。 或许是体内这种“心火”的熊熊燃烧,我脸上密密麻麻长满了痘痘。我妈说,万县城电报路上有一家中药铺子,去抓几副中药熬来喝了会好起来的。我妈忧心不已,叹息说,“砍脑壳”的,像你这种样子,哪个女人嫁给你哟。我爸也认同,每逢他看到我用手挤用针刺痘痘后血糊糊的脸,他就感觉别扭地转过头去,不敢直视他这个为写诗差点疯去的儿子。 为了自己的脸面在小镇上不太吓人,也不给我爸妈丢脸,我决定去电报路赵老中医铺子里抓中药,我妈早给我买了一个憨憨的药罐。我妈说,熬中药,得用蜂窝煤来熬,与熬猪大骨一样,需要慢功夫。 万县老城电报路,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中医,他叫赵大发。赵大发那家店铺的下端,电报路22号7楼,有一个我单相思的姑娘柳。 我邀约单位上的同事陈青一同去电报路中药铺子里抓中药。那些年长江大桥还在云端里,我和同事从江南陈家坝一个叫草盘石的小码头乘每半小时一趟的小客船去万县城,秋日的江风清凉,在柴油机“突突突”的闷响声中,我望着雾蒙蒙的万县城,那里是一个小镇青年向往的世界。下了船,攀爬17码头上那一坡高高的大梯子,已有些气喘了。17码头上面,就是人声鼎沸的胜利路了,卖三峡石、杂肺海带汤的各类商家店铺吆喝声不断。 电报路的中药铺子里,赵老先生戴着老花镜,一只眼镜断了腿,他用细麻绳缠着系在耳朵上,眼镜下滑,他抬了抬眼镜,皱了皱眉毛,让我伸出舌苔给他看看,然后对我一番望闻听切后,轻声说,你确实是内火重了。 赵老先生用龙飞凤舞的字体给我开具了中药方子,尔后递交给他那富态的妻子,在上下四层的药柜里给我熟练地配齐了药方。中药用透明薄脆的黄纸袋包着,故纸的沉香与中药味交糅在一起,一时让我有些迷离。 我从电报路22号下面仰望7楼,有一个姑娘的白色胸衣在迎风飘荡。我的心激动得怦怦怦直跳,腿发软,想蹲下身去。那应该是柳的胸衣。 与同事在万县城的二马路闲逛一圈后,已是夜色阑珊时分。沿着二马路新华书店对面,有万县城当年最繁华的成康商场,6层楼高,有电梯。我去商场坐电梯上上下下了好几趟,过足了坐电梯的瘾儿。我坐了好几趟电梯,感觉有些对不起商场为我花销的电费,犹犹豫豫中就在商场里买了一块香皂与一张洗脸巾。正要离开,陈青说:“那个白色连衣裙好看,你给你的柳姑娘买一件吧,我陪你送去。”那年,万县城沉沉的城门,还没有对我完全打开,柳的家人认为我住在乡下,走路说话的神态还是一个农人模样,或许是由于慌张与胆怯,我的一些神经质动作,在柳的家人们看来总觉得有哪里不正常。加上那年,县城有个抑郁症的诗人自杀了,他高举着写下的诗篇,从楼上鸟雀一样扑向了冰凉的大地。这件事儿,特别让柳的家人担心,他们总觉得,诗人大多不是凡人,不食人间烟火,除了西红柿煮面,其他吃食大都不会自己做。只有柳的大哥理解我,他也爱读点诗,与我惺惺相惜。 我和陈青来到和平广场,那是当年万县城最大的广场,人流熙熙中,一个穿着喇叭裤烫着波浪卷发的中年男人,他手里端着一个相机,跑过来抓住我的衣袖央求说,照张相嘛。我和陈青以灯火明亮的和平广场大礼堂为背景,照了成为同事的第一张照片。而今,望着发黄的照片,我们这两个油腻的中年男人,偶尔在怀旧中,去打捞那座汪洋下的老县城了。 陈青陪同我,去电报路7楼送连衣裙给柳。柳的妈开了门,我一把递了进去,便犹如行窃被主人发现惊恐不安地跑下了楼。 晚上,陈青请我吃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火锅。当然,我又出丑了。我把点的毛肚鸭肠全部倒进了沸腾的火锅里。陈青骂我确实是个宝器。留宿陈青家,他灵动的指头弹拨吉他,在《酒该倘卖无》《大约在冬季》的吉他声中,我望着窗外县城的灯火,梦想着能成为一个县城的居民。 一个月后,我脸上的痘痘消失了,我感谢赵老先生。 赵老先生病逝于93岁,算是高寿了。那年,三峡水库蓄水到175米。有天黄昏,我来到波光粼粼的江边,碧透水面突然掀动起一个漩涡,我感觉那是故城在水下的呼吸。 ◎ 李晓(作者单位: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