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每当读到这首诗，我就想起了我的母亲。她不但精于女红，还无师自通，学会了缝纫技术。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常常有新衣服穿，是多么得天独厚的条件呀！至今回想起来，我仍忘不了小伙伴们那羡慕得发光的小眼神儿。

　　有年暑假，常年在外工作的爸爸回来探亲，带回一台产自上海的蝴蝶牌缝纫机，这是爸爸东拼西借，花了半年工资170元买回来的。自此，轻踩轻放，轻轻擦拭，每天研究缝纫机成了父母的必修课，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们几个孩子只好在一旁干瞪眼。

　　终于试验成功，当弟弟穿上一套天蓝色带白边的短衣短裤时，高兴得欢呼雀跃。我知道，那是妈妈在布上反复比划，花了几个午休时间做出来的。从此以后，妈妈做衣服的劲儿一发而不可收拾，缝纫技术见长，名声也传扬在外。

　　家里人自不必说，亲朋好友、街坊邻居、老师同学，纷纷登门拜访，衣料堆积如山，母亲从不推脱，总是利用空闲时间认认真真完成。这边张家婆婆要过生日了，那边表姨要娶儿媳妇了，母亲总是有求必应，忙得不亦乐乎。我们笑她傻，她总说：“人家花了钱和布票添制件衣服不容易！＂于是，缝纫机的＂哒哒声＂总是在狭窄筒子楼的尽头响起来，不管是酷热难当的晌午，还是冷冷清清的黄昏。母亲所有的辛苦与疲惫，都在客人们兴高采烈试穿衣服那一刻，在大家的赞不绝口中一扫而光。

　　母亲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做衣服只是业余爱好，从不收取报酬。别人总是不好意思，于是塞满我家厨房的瓜果蔬菜、五谷杂粮，见证了纯真年代浓浓的深情厚谊。

　　有一年六一儿童节前夕，我们班开始排练舞蹈，照例要穿裙子，生性胆小的我居然被老师安排领舞，我只好硬着头皮认真练习，力争把每个动作都做到位。其实，我还有一点小心思，就是想让妈妈为我做出最漂亮的裙子，我要成为美丽的小公主。我早就瞄上了那一段被妈妈珍藏了很久的粉色花棉绸，我幻想着穿上它，流连于绿色的原野间，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我这样盘算着，心里有些小激动。那天回家，正好看见妈妈在让邻家女孩试衣裳，我喜欢的那段衣料已变成了裙子，穿在小琼阿姨身上，婀娜多姿，就像一枝出水芙蓉。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所有的被冷落与委屈一股脑涌上心头，我把书包一扔，门一摔，嚎啕大哭。母亲送走客人，问明原由，轻言细语地对我说：“你知不知道，那条裙子是我送给小琼阿姨的嫁衣，她是个可怜的姑娘，从小就没了妈妈，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我们帮帮她，你说应不应该呀？你不就是要条裙子吗，妈来想办法，你等着穿新裙子就是啦！”

　　那天夜里，我在熟悉的“哒哒声”中醒来，推开门，看见妈妈伏在缝纫机上忙碌着，昏黄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想来，我的妈妈也是少年丧母，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吃苦耐劳，帮着外公把弟弟妹妹拉扯大，现在又含辛茹苦养育我和弟弟，其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呀？我为自己的冲动与莽撞感到深深懊悔。

　　儿童节那天，我终于穿上了妈妈用枕头套改做的带有荷叶边的粉色裙子，舞台上我唱呀跳呀，兴奋不已。我拿着奖状飞奔回家，得到了妈妈的奖励：两颗大白兔奶糖——小琼阿姨的喜糖，浓浓的奶油香味甜到今天，那是幸福的味道！

　　不久后，为了舅舅学好裁缝手艺，妈妈忍痛割爱，挥泪送去了缝纫机。妈妈常常望着空出来的角落发呆，不舍之情尽收眼底，就连那块红盖布也整整齐齐地搭在孤零零的椅背上，似乎在等待它的主人归来。

　　后来，随着电动缝纫机的兴起，脚踏式自然被淘汰。舅舅送回缝纫机的那天，妈妈早早开门迎接，但收到的机器却严重掉漆，布满划痕，连“哒哒声”也暗哑了。妈妈轻抚着面目全非的缝纫机，心痛得说不出话来。好在爸爸的精心保养维修下，缝纫机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哒哒声”又不绝于耳。

　　孩子大了终究要离家，我也不例外。当我把结婚的喜讯告诉爸妈时，收到的自然是满满的祝福。短短的时间里，爸妈特地赶制了许多床上用品，专门捎来，望着堆积成小山一样的被褥枕头，联想起那些连夜为我缝制嫁妆的情景，倍感温暖，不由得热泪盈眶。

　　光阴荏苒，一晃几十年过去，操劳了大半辈子的父母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家。搬家那天，我们特地早早赶去帮忙，缝纫机虽然被母亲包得严严实实，下车的时候还是被摔折了腿。“这年头谁还用这个呀，早该扔了。”搬运师傅唠叨着，但被父亲立即制止了。最终，缝纫机跟随父母来到新家，后来有了孙子孙女，那台瘸了腿的缝纫机被爸爸用木板和铁丝绑上，又派上了新用场，今天小被子，明天小棉袄，还有各式各样的小衣服源源不断地穿在孩子们身上，萌态十足。

　　如今，那台缝纫机仍然静立于母亲卧室一角，平日里用红绒布罩着，偶尔改改裤边，补补被褥什么的，才用上一回。母亲坐在缝纫机旁，戴着老花镜颤颤巍巍地穿针引线，双脚不停地踩上踩下……尽管她那佝偻着身子的背影越来越矮小，越来越瘦弱，但在我眼中，那是全天下最美的背影。是啊，母亲老了，缝纫机也老了，只有那熟悉的“哒哒声”依旧，殷殷慈母情依旧，拳拳赤子心依旧。

　　我常想，一个什物，本无多大意义，但一路相伴，它就像一位家人，一起经历了太多个晨昏，太多的风雨，见证了一个家庭的喜怒哀乐，一个时代的蓬勃发展，它又像是一台时光机，点开按钮，记忆的闸门便开启，扬起一朵朵生活的浪花，余温犹存，让我仿佛又回到了难忘的童年时代。

　　岁月静好，万物同春，踏着光阴的碎步温暖前行。

　　◎ 谭萍（作者系重庆新诗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