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序 白居易说“最忆是江南”,那是因为他没穿过军装。我想,当过兵的人,最忆的一定是野外驻训。 野外驻训是军旅的一部分,我们叫它外训。每年夏天,部队就浩浩荡荡开进雪山、大漠、草原、深海……开始长达百余天的训练。 你要相信,苦乐是一对孪生兄妹,吃苦的人,快乐越多。恰如发模先生所说,与山水对话,不累;和草木谈心,最真。与山为伍、与水为伴的日子,很苦,很累,却很快乐。以至于战士期待外训,就像孩子盼望过年。盼望着,盼望着,外训就来了。 坐标:四川凉山,深秋 那天雨大雾大,气温陡降。高高的瓦吉木梁子立在雾中。当晚,我们就在山上露营。确切说,是在泥水中硬撑了一夜。两名站岗的兄弟全身湿透,雨水在胸前的钢枪上凝固成点点水珠。尽管头顶的钢盔遮挡了雨水,仍然看见他们的眉毛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雾霜。 山区的黄昏总是提前行动。回撤时,天也将黑。徒步四十公里后,几个兄弟行进有些困难。车灯中,一个战士似乎抽筋了,一屁股坐到泥水中,任凭班长吆喝就不买账。我说,上车吧!小伙子竟然嗖地一下站起来,正要拉车门,立即被班长摁住。 班长说:“我扶着你走!”说完扭头看着我:“我们能走。”其实,班长脸上也还稚气未脱,但他坚定的目光告诉我:无需同情,每个人都必须正视属于自己的苦。 这么说吧,经历过野外驻训的士兵,才如淬过火的刀剑,永远不会卷刃。 坐标:云南大理,盛夏 四面都是大山,掀开帐篷门帘,满目青翠。偶尔有风,在山前转了一个弯又回去了。没有喇叭声,没有霓虹灯,没有广告牌,只有山、只有水,只有稀少的牧人和山羊,还有蓝天白云,它们是静的,也是动的。 动静之间,一切美丽无比。 在那里,每天一个全副武装七公里越野雷打不动。某天,筋疲力尽中,雷声大作,山雨欲来。没有人停顿,谁也不会停顿。青春就是用来奔跑的,真正的战士,永远保持冲锋。 暴雨倾盆而下。有人大声唱着跑了十公里调的歌,有人扯着一口吞下一个鸡蛋的喉咙大吼……千军万马的脚步噼噼啪啪踏在泥水里,开出一朵朵美丽的水花。也就在那一刻,一首“伟大”的作品诞生了:我在山路上狂奔/裹着闪电/裹着惊雷/狂奔/狂奔/抓住闪电狂奔/踩着惊雷狂奔/狂奔/狂奔/我的歌唱/盖过雷声…… 在终点。暴雨后,我看到一只蝴蝶,在风中不断降低自己的高度,奋力地煽动翅膀,朝着那一朵花儿的方向,飞翔,飞翔。我相信,每一个人都能抵达自己的内心。因为狂风可以折断树枝,却没有吹走这只小小的蝴蝶。 坐标:西藏当雄,初冬 一座山,一群人,一百天,日日金戈铁马,夜夜观雨听风……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山上,在无遮无拦的风雪中,每个日子都是军旅授予你的一枚勋章。 我们的队伍赶到雪山脚下时,雨停了。阳光撕破云层倾泻下来,河流洒满金光。趁着天气不注意,我赶紧分解任务,让大家搭建宿营地。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完成预定计划。无论如何,今晚必须吃上热汤热饭,而且不能露营。 这是一场战斗。每一个兄弟挥汗如雨。看着他们疲惫而努力的身影,一路走来,他们扛下所有的苦累,从他们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血丝,却没有看到一点抱怨。而在很多时候,我们习惯于忽略他们。 这里四面都是雪山,千年的冰川巍然屹立。黄昏时,一排排营帐拔地而起。炊烟升起,一名战士端着碗打起了鼾声。大家笑着,却不忍把他叫醒。我叫来摄像员,在记录下这些的同时,请给他们每人一个特写。这些经历,对于时代微不足道,却是他们青春永恒的印记。 我相信,当一切成为历史的时候,悄然入梦的总是这些经历。 那天晚上。深邃的夜里,我静静地听着或远或近的犬吠狼嚎,无法入眠。我边吸氧边想,如果草原没有了狼,还能叫草原吗?就像军人没有血性,不能成其为军人。 (作者军旅27载,上校军衔,贵州省军区某部原政委;曾获冰心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