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金泽

　　记忆是一壶茶，一壶用情感沸水冲沏的浓茶：翻滚、起伏，然后冷却、沉淀……

　　2013年冬，母亲突发脑梗，虽在创造了百分之一的奇迹后生还，但从此生活起居再难自理。母亲似乎在一夜之间老去，颤巍羸弱的身影如同一张发黄的旧报纸，随时都可能被风带走。

　　2014年春节，我回老家陪父母过年。一天午饭后，我搀扶着母亲去转路，那些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记录了父母一生走过的艰难岁月。母亲对脚下那条一辈子从未真正走出去的山路，有着无限深情。走到垭口，母亲有些累了，我便扶她坐在山路的梯坎上，母子俩静静地依偎着，默默地看着对面的青山，任凭山风吹皱松林，掀起渐次翻滚的松涛，传来一阵又一阵“沙沙沙”地声响。

　　母亲说要剪一下脚趾甲，我便在她面前蹲下来，慢慢地为她脱下鞋袜，轻轻地给她揉脚按摩，然后小心翼翼地为她修剪。母亲的大脚趾灰质层比较厚，我得稍稍用点力，但又怕剪疼了母亲。我一点儿一点儿地修剪着，不时吹开剪掉的趾屑，我感觉此时比做任何事情都小心，生怕有丁点儿差池。亦如儿时，母亲用大剪刀为我修剪指甲，生怕一不小心就剪疼我一样。捧着母亲的脚，仿佛捧着整个世界，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和满足。

　　2019年冬天，父亲遽然离世。第一次失去至亲，痛苦不言而喻。父亲走后，害怕再次失去母亲的恐惧，在我心头蔓延。

　　那以后，我只想寸步不离地守候着母亲，陪她走到生命的尽头。经常地，我会扶着母亲去屋后的山坳走走看看。望着眼前熟悉的山山水水，母亲情不自禁地讲起她年轻时的往事。母亲三四岁便失去双亲，尝尽人间辛酸，长大后，靠锄头镰刀在地里刨食，养育儿女长大。一生苦楚，无法用语言描述，但母亲却讲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我紧紧攥住母亲的手，想永远不松开。她的手像被晒干水分的枯枝，只剩下一张薄薄的黝黑的皮，母亲的衰老着实让我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我被连续居家隔离二十多天，得以有更长时间陪伴母亲。于我，那是一段幸福美好的时光。白天牵着母亲的手去散步，晚上侍奉老人家安寝。就寝前，我会为母亲擦脸洗脚。在做这一切时，母亲总是非常安静地配合我。我也在伺候母亲的过程中，体会着今生做儿子的幸福。

　　不久，便传来母亲病危入院的消息。我第一时间赶到医院，陪在她身边，替她换洗衣服，为她端屎接尿。可母亲却不断催促我回单位上班，回家去照顾她牵挂的小孙女。也许母亲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又或许她是清楚的，因为她已经离不开氧气机了。只是她坦然地接受着上天的安排，更不愿影响我的工作。我曾两次问母亲有什么交代，她都只是轻轻地摇摇头，看不到脸上有任何痛苦和不舍的表情，就像七年前突患脑梗后，平静地交代后事一样。忠孝不能两全，我不得不赶回单位参加执勤前的集中隔离。离开母亲的那一刻，我心如刀绞。因为我知道，母亲已在慢慢地远离我们。果不所料，在我返回单位的第二天，母亲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也成了我终生的遗憾。据哥哥姐姐讲，临走，母亲依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握着在旁子女的手，走得非常安详。

　　母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迷茫绝望，不知上天为何要早早地召回母亲。我不断追问，在挣扎中自我救赎。现在想来，在老家贫瘠的大山，父母要养活一家八口，何其不易！但生活无论多难多累，我的父母从来都不曾抱怨和放弃。每到上学时，父亲会默默地将变卖小猪仔小牛犊和农作物的一把零碎散钱，交到我手上，让我安心学习。每当庄稼收割季，如山的麦草谷草压在母亲瘦小的身躯上，远远望去，只看见一个草垛在天地间缓缓移动。母亲那张被汗水雨水和太阳反复熏蒸淬炼的焦黑的脸庞，永远在我面前清晰如昨。

　　记忆是往事的专属，它如一坛陈年佳酿，随年月的久远，不断注入沧桑与悲壮的情感慢慢发酵。在对记忆的深情回眸中，我蓦然发现，我的父母用中国农民最朴素最朴实的情感，完美地诠释了人生，也滋养丰盈了我的内心。岁有春秋代序，人生世代相传，何须忧伤！让我们带着父母给予的那些温暖记忆，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吧！

　　（作者单位：涪陵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