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蓉

下班时，天空中乌云压顶，想到坐电动自行车回家也就几分钟时间，便硬着头皮往家冲。正如墨菲定律所示——走到半路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眼睛都睁不开，只听见身边汽车唰唰开过的声音，在宽阔却陡然泛起汪洋的马路上，我进退维谷。

夏天的雨点个头挺扎实，噼里啪啦、劈头盖脸，兼送闪电雷鸣……大自然酣畅淋漓宣泄着自己的情绪，雨点打在脸上生疼，我有些想哭。但这是自己的选择，此时此刻的无助，在狂风暴雨中显得有些渺小和可笑。我甚至找不到一片屋檐，那就往前冲吧！心中有着破釜沉舟的快意，天有不测风雨，我亦偶有与天斗其乐无穷的豪情。

到底有多少年没有淋过雨了呢？还是这些年，一直都在雨中没有走出来？

最近淋过的一场雨约莫是在六年前。秋天，满城桂子飘香。

在我的印象当中，秋日的雨应该是娴雅和庄重的，有着宽容和治愈的力量，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中国古典式浪漫。可是那个秋天，那场雨，成为了我人生最大的转折，一个懵懂的我就此谢幕。

秋天的雨怎么可以那样不歇地下着，仿佛天空破了一个窟窿，天河之水哗啦倾泻下来，没完没了，仿佛要洗去人世间所有的不甘和丑恶。然而，雨还是会停下来，即使是马孔多下了四年多的雨也终究会停下来，无非在时光中滋养出几朵倔强的蘑菇；无非心事潮湿了，在此后的岁月中，于暗夜散发出发霉的味道。就在那个深秋，我读懂了孤独——孤独是空山松子落，也是人们热烈地活在这个世间，描摹遗忘的开端。

冬季的雨就不能单单叫做雨了，那是雨雪，是初雪。怯生生的，灵动着，不能确定的美丽。试探着，试探着附着在人的头发和睫毛上，心甘情愿融化成针尖大的雨露，眨眼间坠落最美的芳华。那是断崖式的美丽，有震撼人心的易碎感。只有苍茫的群山，那个遥远的国度，有着翠竹弦月，伴着松涛，甚至小松鼠的树洞……见证过她温柔且不容置疑的力量，见证过她不容玷污的皎洁和偏执的苍白。我曾经在冬季洁白的雨中放养最美的星星和蝴蝶，收容诗意成长中的鸟鸣和月光。

而忧愁总是在春天初生端倪。如梦如烟，非花非雾，牵扯不休。“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是少女般的情怀和暮年后的浅伤。雨也有独自走过的四季，不停调整着自己的形态来适应大地的新生和破土而出的希冀。

少女时代淋过的一场雨，现在回想起来却满是温馨，得以在心的一个角落，保留着永不消退的柔情。十八岁，刚刚走出十七岁的雨季，回望少女情怀如月色，笼在似蹙非蹙的眉梢。春雨猝不及防地降临，我却偏偏放缓了脚步，感受着那些凉丝丝的小精灵浸润着我的发梢，似乎无以纾解的情绪也得到了抚慰。那时父母俱在，他们着急地趴在五楼的阳台朝外招手，催促我快些跑回家，不要淋雨感冒。而我充耳不闻，倔强地将自己放逐在雨中。父母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在细雨中缓步而行，归家后，也未曾问过我因何淋雨。

这些年，生命中淋过的那些雨，再无人问津。有时，不问是爱；有时，不问是“生命中最爱我的人走了”，而我要学会如何去爱，学会如何为自己和所爱的人撑伞，这或许就是生命的过程和成长的代价。

周六上午叫了外卖，一杯咖啡。送外卖的小伙儿小跑到我面前，他一面急急地告诉我因为骑摩托车摔倒了，可能摔坏了外卖，一面表示要赔钱给我。看着他不知是淌着雨水还是汗水的年轻脸庞，我仿佛看到了儿子那张懵懂的脸庞。我摇头表示没有关系，还能喝。一边问他摔疼了吗？他这才指着流血的手肘和膝盖给我看，他说自己刚刚高考结束，打暑假工挣点儿生活费。我心疼了起来，取来酒精帮他消毒伤口。他竟然对我鞠了一个躬，然后又匆忙赶去送下一单外卖了。

生活有晴空就有雨水。一场大雨下在他青春的岁月中，我在他的身上看到桔梗花一般盛开的青涩和纯净。

似乎所有的悲剧都发生在雨天，文学作品中描写雨的情节也伴生着不幸的事情发生，暗含着角色的悲情。天灾人祸也都伴有雨的踪迹，比如地震，比如洪水，比如泥石流……但是“雨打芭蕉听秋声”“山色空蒙雨亦奇”……雨与中国文人的浪漫和诗愁又实在密不可分，更有东坡先生吟出了“莫听穿林打叶声，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生命感悟，我们情感的天平左右摇摆，不得不对雨又爱又恨。

自古以来，美人儿似乎也与雨相关。一把油纸伞，悠长悠长的小巷走过丁香花一般的姑娘，笼着轻愁，雨丝缠绵。《红楼梦》中写尽林妹妹的乖僻，各种小性儿，着意刻画其梨花带雨的情态。我偏爱她坚持自我，自然流露的真性情。林黛玉在雨后葬落花，我在雨后成了落汤鸡。我虽生得皮肉粗糙，无可奈何长成了顾大嫂的模样，性情却无意中习得几分林妹妹的多愁善感和矫情。大雨醍醐灌顶，淋来可叹，隐约几分畅意。

回到家后，头发和衣衫尽湿，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思绪也在滴着水。我静默地收拾好自己狼狈的模样。此时，天色渐开，西边慢慢晕染开晚霞的颜色。小院的蓝雪花飘然坠落在水池的莲叶上，放下了自身的全部重量，周遭的一切都释放出一种禅意。再次走出家门，刚刚那一场不测风雨，似乎从来未曾来过，只有脚下浅浅的水洼提醒着雨曾经的存在。

我想，不管怎样，没有伞的时候，一直往前跑总归是没错的。

　　（作者系重庆市梁平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