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满 在步行街的拐弯处,四棵香樟树两两一排便成了林。有了树的街道徒增了一抹绿意,有了些许春色。 也许当初种树的人觉得四棵树实在孤单,在树下又设置了四条石凳。又不知哪位路人在正中的条石上,手书了“小逗香樟林”五个隶书大字。整条街因为有了这香樟林、有了“小逗”的正名,就有了生气。仿佛流浪汉手里有了一支笛子、游子手中有了一卷诗书,香樟林便有了生命。 香樟林与小区里的树木隔墙相望,给匆匆的路人一处停歇的绿荫,也给打闹的孩子们一个仰望天空的理由。下雨的时候有人在树下避雨,正午时光有人在树下乘凉,偶尔也会看到几个散学的孩童,在树下的石凳上完成课堂上没有完成的作业。 人行匆匆,路人终究是路过,孩童他妈也要喊他回家吃饭,小逗香樟林大多时间是孤零零的。樟树不言,石凳无声,石凳上闲洒着落叶,林下小逗着风雨…… 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小逗香樟林来了一个读书人,他以樟林为帐、石凳为桌,一驾轮椅、几本旧书,旁若无人地在树下读着——其实,整条街也只有这个读书人。他像一个坚定的修行者,又如一个孤独的守墓人,只要不是狂风暴雨,从未间断。 那段时间,楼上的窗子里会有一双双藏在窗帘后的眼睛在大街上寻找,街道上店铺紧闭,除了路过的风,就只有香樟树和孤零零的读书人在林下小逗。石凳上的书被风随意翻阅,读书人手中的书却坚定而执着。夜晚来临的时候,路灯是他唯一的伙伴。 有一次我从香樟林下走过,因为百无聊赖也到林下小逗。石凳上放着《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书已经翻得很旧,随手翻开一本,在一些篇章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着读书人工工整整的批注。 “这是你写的吗?”我问。 他这才发现旁边有人,扭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下我手里的书,没有回答。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看到读书人正在阅读的是余华的《活着》。 “一位真正的作家只为内心写作,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我对读书人重复了一句余华写在《活着》序言里的话,表示赞同作者的观点。 “你也读过这本书?” “读过,不过大多忘记了!” 读书人把手中的笔夹在书本里合上。我们聊了起来…… 原来,读书人小时候因为一次医疗事故致双腿残疾,从此就离不开轮椅,后来生身父母也不知去向,他跟着爷爷奶奶靠拾荒度日。爷爷奶奶可怜孩子不能上学,只要在外面捡到书本就给他带回去。就这样,他逐渐认识了很多字,再后来就开始阅读《红楼梦》《巴黎圣母院》这样的大书。 “你能读懂吗?”虽然见面不久,我们俨然已经成了朋友。但话一出口,我就感到我的问题是多么愚蠢,多么无知。 “读书使人快乐!”顿了一下,他又说:“读书会让你忘掉疼痛。” 他告诉我,后来,爷爷奶奶也走了,去了天堂。一个腿脚残疾的少年靠轮椅行走在人间,孤独地活着,能不痛吗! 上天不公,对一个好人太多残酷的磨难;但上天又是公平的,上天让爷爷奶奶从城市的垃圾堆里找到了使孩子快乐的书本,捡起了被别人丢进垃圾堆的曹雪芹、施耐庵、雨果、莫泊桑、余华……正因为有这些高尚灵魂的陪伴,痛苦的孩子不再痛苦,他在与高尚的灵魂交流中获得了快乐。 后来经常见面,但我没有问过读书人的名字。我不敢问,我怕记住一个曾经痛苦的名字,又怕被一个高尚的名字鄙视,他也没有告诉我。 知道或者不知道一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是我的名字,还是他的名字。我叫他读书人,他叫我“嗨”。 “今天读什么书,读书人!” “嗨!今天不忙吗?”就这样,我们完成了每一次见面时的相互问候。 我一直也想捧一本书,或者在一下阳光明媚的下午、或者在一个夕阳渐落的傍晚,与读书人并排坐在香樟林下小逗,哪怕心不在焉地闲翻几页、与读书人多聊几句书本里的故事和书本外的人,但一直“没有空”。 我的时间去哪儿了?我去哪儿了?我不知道。在拥有手机以后,“无事闲翻书”已成了生活的奢望,我甚至找不到时间、找不到我了。 城市重新运转后,我再次来到小逗香樟林,读书人不见了。后来又去,还是未见。再去,仍未见。 没有读书人的小逗香樟林是寂寞的,整条街仿佛失去了灵气,林下只住着风,小逗着落叶和灰尘。 (作者系重庆新诗学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