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婧文

“阿婆？阿婆？”

“呀……”

姜家的阿婆是添福小镇上的一把能手，年轻时来到这镇子尚是孤身一人，而今已然是人人佩服的模范人物。姜家的姜茶是出了名的苦而不涩，甜而不腻，初尝无二却回味无穷。

相传是阿婆来到添福之后的第二年，嫁给了姜家的大儿子姜长顺，姜家本平淡无奇的姜茶生意突然有了起色。长顺大哥也有了一个儿子，八斤六两，算命的章先生捻着胡子讲这是大吉，影响添福的大人物就算降生了。那时的阿婆还是阿嫂，阿嫂头上裹着白布带笑呵呵的，成日里捧着个姜茶碗，一副温婉和善的模样。

阿婆爱吃糖，从她还是阿妹的时候就觉察了，她阿娘熬的麦芽糖祭先人之前，总是会无端少掉一些，她笑呵呵地，阿娘就瞥到了她蛀牙上黏着的尚未含化的糖汁。时常要戳着她的脑袋，“妹娃，祭先人的糖偷吃不得，会被先人怪罪……”她却躲着反驳：“先人知道我爱吃糖哩，不会怪罪，这么甜滋滋的，就是大家吃才好噻！”惹得阿娘直摇头：“你就吃糖罢，以后婆家人可不给你甜头吃。”阿妹就捂着耳朵跳着跑开了。

阿妹嫁到姜家之后，添福的乡亲都唤她阿嫂，阿嫂总去邻镇买糖吃，还是笑呵呵的，去的次数多了，邻镇卖糖精的算盘刘都认识她了，后来她去时都多匀一点，算盘刘讲，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爱吃糖的婆娘，也从没有见过这样天生笑相的婆娘，添福是真的添了福了……

阿嫂爱吃糖，从她嫁到姜家的时候长顺大哥就察觉了，阿嫂的首饰盒里除了她阿娘留给她的一对镯子，就是大大小小的糖疙瘩，拿牛皮油纸包好，拧成一个一个散装着。开始的时候，长顺大哥以为那是哪里来的银子，便极其小心地去看，手指一撮却骨碌出一颗糖来，他悄眯放回去，晚上他的枕边便有人压着声音翻身起来去盒子里咬半颗，咂咂嘴，又蹑手蹑脚地探过来，之后便睡得极踏实。

阿嫂煮的姜茶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算不上极佳，却在这一浓一淡一苦一甜中让人倍感亲切，平平的一碗茶，载了来往添福的游子老乡们几多情绪，究竟是什么味道呢，阿嫂也讲不出个一二三来，却只是笑呵呵的，挽起袖子舀着茶，一碗茶端出去，一茶碗接回来，日复一日地在小火炉边劳作。

镇上教书的吕先生讲，阿嫂是真真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是这添福的一道风景，阿嫂便笑呵呵的，说着一些听不懂的方言，递了一碗热茶过去。

后来啊，阿嫂就成了阿婆，长顺大哥老了，阿婆为他料理了后事，念书的儿子树德也从省城赶回来，镇上的乡亲们各家各户都来了人，坐在姜家院子里。阿婆穿着素衣，依旧挽着袖子，却不再舀茶，而是看着席间忙碌的儿子一盅酒端过去，一酒盅捏回来，来来去去的人们谈论着各样的事，阿婆进到里屋去，看着长顺大哥的老相，将亮亮的玻璃擦了又擦……

再后来，再后来阿婆的姜茶在几个镇子都有了名，树德毕了业就四处奔走打出了老姜家的招牌，一时间小镇来的游人越来越多，镇子里家家户户的生意都好了起来，已然仗朝之年的章先生拄着杖逢人便讲，这是阿婆带来的好气运，他当年便算准了的，镇子里的乡亲们都称是，阿婆依旧是笑呵呵的，舀了一碗茶端出去，一副温婉和善的模样。

姜树德娶了省城的同学蕙心做媳妇。蕙心嫁过来那天，阿婆交给她一个盒子，拉着她的手只是笑，眉眼弯弯的。蕙心没有打开盒子，对着阿婆敬了酒，阿婆不住地点头，烛影摇红，隐隐约约地，戴着红花的树德恍然间发现，自己的阿娘已黑发稀疏了，阿婆受了酒，悠悠地转去了自己的房间，从抽屉摸出一颗糖来，含在嘴里，对着桌上长顺大哥的老相笑呵呵的。

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树德和蕙心也招呼不过来了，雇了人帮忙打点，茶包销到了好多讲不上名字的地方，可姜家门前的那个小茶摊却一直支着，茶摊小桌上总是放着糖，阿婆晃着脚一颗颗摆好，又一碗碗茶地端出去。

蕙心从城里回来，大包小包的，还带了一包软糖，说是最新的品种，老太太没见过的，阿婆接过去，打开瞅了瞅，笑着揣到兜里，说她以后慢慢吃。

后来阿婆走不动了，也煮不了茶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多人都来看她，阿婆就睁开眼，摇摇头，又闭上眼。大夫说阿婆恐怕时日无多了，树德和蕙心都陪着，却不见起色，阿婆吊着一口气，拽着自己的衣服，蕙心腾开手去摸了摸，果然就摸到一个小布袋，袋子里是几颗发硬的软糖，捏起来硌手，蕙心数了数，正好十颗，足足一包的量，她捏了一颗喂在了阿婆嘴里。

阿婆突然就笑了，眉眼弯弯的，仿佛做新嫁娘时候的样子，光彩照人，咯咯咯地笑着，笑着，闭上眼去。

树德哭了，蕙心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冲到里屋取来一个盒子，盒子上的漆已然脱落许多，斑斑驳驳的，打开是一张纸，一副手镯，还有半盒子的糖，纸上都是画的圈圈，早茶用什么糖，午茶用什么糖，晚茶用什么糖，画得清清楚楚，密密麻麻，树德看着，看着，又哭了……

阿婆走了，添福的人们都讲阿婆的故事，讲怎样一个爱吃糖的姑娘，一个爱吃糖的阿嫂，一个爱吃糖的阿婆，讲姜家的茶里头说不清的味道，苦而不涩，甜而不腻，初尝无二却回味无穷。

姜树德的女儿叫思念，很好听的名字，也是个爱笑的姑娘，常常扎着辫子，听父亲讲她的亲阿婆，讲她棺椁里的小布袋装着九颗发硬的软糖，阿婆是笑着走的，听着，思念也笑了起来，风一吹，眉眼弯弯的……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