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乐水 爷爷奶奶育有十个孩子,我的父亲是最小的一个,小名“十全”。父亲今年八十一岁,他的五个哥哥、三个姐姐都走了。活着的还有他自己和幺姐九香,九香已经八十五岁了。 父亲天性善良,不苟言笑。在年老体弱多病期,尤其不愿别人打搅,甚至拒绝请厨工,宁愿过着平淡的生活。 然而,他的平生并不平淡,甚至有惊涛骇浪。 父亲是生产队里第一位初中生。1958年遇上灾荒,家里饿死了六个亲人,他却在供销社工作的四哥资助下,进入西沱中学读书,躲过一劫。因为成绩名列前茅,最后一学年还担任过学生会主席。1961年夏,父亲初中毕业后,因家贫辍学,永远失去了大学梦。好心的四哥给他买了一间房子,他就跟母亲相依为命。他失去读书机会,却给母亲养老送终。尽孝道的人,在土家山寨中最受人尊敬。父亲因“尽了孝道”,在家族中和寨子里从此立起来,成为农家院里扎了根的男人,不再是一个奶油小生。 1964年,父亲考上兵,都已经换装准备出发。在这个节骨眼上,奶奶急了,她找到幺女九香诉苦,说十个孩子,就十全读书最多,家里指望着他了,如果去了部队,这个家还有啥盼头?所以坚决不让幺儿走。九香没法子,托关系说情,把十全的名字划掉。一次改变人生命运的绝佳机会,眼睁睁失去,他痛心疾首。好在老天爷为他关上一扇门,又给他打开了一扇窗。他迎娶了村里望族秦家的四女,又添了五个孩子,还在大舅哥的推荐下,当上大队的民兵连长、团委书记和小学的“民办教师”,入了党,成为大队重点培养的对象。特别是搞文艺汇演排练节目啥的,有点文化的人便派上用场,父亲既是演员,也当编导,成了大队部的青年骨干,活跃分子。 改革开放后,农村土地到户,日子开始好起来。有的民办教师嫌工资低,或回家种粮食,或下海经商。可父亲就是不愿放弃这份职业。他不是看待遇,而是他舍不得那些孩子,他只要不跟学生们在一起,心里就空落落的。还有一个让他“舍不得”的理由,就是他教出的学生中,有好几个升入大学,他倍感骄傲,他的大学梦,圆在了自己学生身上。可是,正是由于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村里有了大学生做榜样,农民就望子成龙,千方百计把孩子送出去读书。到了1996年,生源流失,第二年,村校撑不下去而倒闭。父亲被要求离岗休息,得到了一张县教委的“任用民师”证书,每月90元工资,还只能发一半,实得45元。一位教员,最后却为村校倒闭买了单,没啥待遇,也没到龄就被提前退休。这对父亲而言,无疑当头一棒,他却无处诉说,无力抗争。 父亲不得已接受了现实。他没有埋怨过“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因为他心里装有学生。在贫困年代,一个村能出一个大学生很罕见,可从咱们村校出去的,竟然考取了十几名大中专生,轰动全乡。这是父亲和他的同事们的荣耀。 直到2003年,父亲落实了公办教师待遇。此时,他已经整整六十岁。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忍受了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煎熬。可是,父亲从不抱怨公平来得太晚,相反,他感激国家最终没有忘记这一批清苦而执着的民办教师。 父亲一咬牙,就挺过了一个甲子。我非常清楚,民办教师跟公办教师比,工作量相差无几,待遇迥异。这样的落差形成的心理阴影究竟有多大,父亲从不提及。 2021年,父亲罹患中风,留下残疾,帕金森综合症还折磨着他,他开始了与死神的抗争。父亲还是坚持练习写字,现在写得最多的就是“民办教师光荣”,因为右手有些颤抖,字越写越大。 有的伤痛很快会遗忘,有的伤痛却被浸入骨髓。父亲这一代民办教师,曾用柔弱的身躯,托起新中国最困难时期乡村教育的半壁江山。民办教师身上,记录着新中国农村教育事业由贫弱到强盛艰难过渡的密码。父亲把生命的精华全部献给了课堂,心里始终保留着“民师”的尊严和执念,人之常情。 每每看见父亲抖动着笔,写下那几个字时,我的心也跟着颤抖。 我和四个弟妹的启蒙老师都是父亲,其中两人考上大学,两人考取中师,一人高中毕业找到工作,成为村里受人羡慕的家庭。正是由于看到父亲失去太多,他的孩子们从小就争气,独立、坚强、勤奋,不论遭遇什么挫折,都会勇毅前行。这是父亲熔铸在儿女身上的品格力量。 没有父亲的失去,就没有我们这个家,没有这个家幸福的未来。没有父亲的失去,就没有他自己幸福的晚年。更为重要的是,父亲把“失与得”早已看淡,知足常乐,健康长寿。 (作者系中国法学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