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鑫

还记得那年重庆连晴高温的日子，某天早上，外面骄阳似火，大地似火，心头似火。刚在办公桌前坐下，一位思维敏锐、辩才无碍的律师朋友齐兄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齐兄说凌晨开车路过，看见监狱灯火通明，就问我晓得这段时间有多缺电不，难道警察和罪犯通夜都不睡觉啊？本来，这位朋友还是人大代表，对我们的监狱工作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算不得完全陌生，没有想到其误会误解误判也是这么深！我在吃惊之余，还是感到一丝丝心凉。

我告诉他监狱的节电措施，以及罪犯睡觉后民警还在值夜班，说是枕戈待旦也不假，我们分管安全的两位副监狱长的昵称就是枕哥和旦哥。至于罪犯的开灯睡觉，我反问他：“独自走夜路，好人最怕什么？坏人又最怕什么？”

他总算明白了，说：“只有你们监狱灯火通明，坏人才会害怕，而我们好人才可以放心走夜路，乃至关灯睡大觉。”

可是，这还算不得彻底明白。

他说，监狱民警的付出，从精神层面讲是牺牲和奉献，值得敬佩，但从经济层面讲就是高额的成本和代价，要是投在教育好人上，效益和效果是不是更好？还嘟哝：“投入在这些坏人身上，会不会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我站起身来，望向窗外绵延的群山，望向群山深处那段我们已经走过的70年沧桑岁月。

我告诉他：“瞎子点灯，其实意义非凡：一则可以照亮别人的道路；二则可以通过照亮别人的道路保护自己，避免受到不必要的伤害。更重要的是第三点，瞎子也不一定是全瞎，他们也可能看到光，哪怕是一丝微弱的光亮，也会让他们找寻到回家的道路。同样，罪犯也不能用坏人的标准来‘一棍子打死’，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心中也还有善念，这就是善的燃料，只要给他们以善的火源，迟早能够点燃善的火把，并指引他们重获新生、回归社会。这既是我们监狱工作‘惩罚与改造相结合，以改造人为宗旨’的根本体现，也是我们监狱民警追求的价值所在。”此时此刻，插在花瓶中的几朵栀子花，正释放着淡淡的清香。

电话那边沉默了，难得的宁静让我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脚步声，那是夜深人静时陪伴我值班的“红颜知己”的心跳声，熟悉又亲切。

我赶紧趁热打铁：“但是，我们都有共同的目标，也有合作的空间。你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一定清楚水桶原理。水桶能装多少水，既取决于最短的板块，更取决于底板。我以为，可以这样分工，由你们乃至社会各界去负责提升短板，也就是做好人的工作；而由我们来负责补牢底板，也就是做罪犯的工作，从而实现合作共赢，即稳定与发展的双赢。”

齐兄答道：“是的，是的。可是，这对你们而言，是极不公平的，因为你们也许就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是万分之一的成功几率。”

我摊开文件夹，拿起笔：“请祖国和人民放心，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是万分之一的成功几率，我们也会付之以十倍、百倍、千倍乃至于万倍的努力！别不相信，等以后有时间了，我会给你讲我和我的战友们亲身经历的一个个化腐朽为神奇的故事。”

好半天，他叹了一口气：“我自认为是法律精英，却没料到在你们这一领域几近法盲！鑫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以后有机会，我请你们来给我们上法治课，就讲你们监狱工作，讲你们的故事！还有，我要当你们的义务宣传员！”

放下电话，我想，我们是应该主动走出去讲我们监狱工作的前世、今生和未来。当然，也会讲一个曾经长期绝食被看守所用担架抬进我们监狱的罪犯，经历长达数年的对抗治疗，被上级和检察机关都认定为无可救药、无力回天的人，却在我们八年如一日持之以恒、永不放弃的苦口婆心教育和无微不至关怀之下，经过等死、输液、流质、想活、进食、理疗到锻炼、下床、轮椅、搀扶、双拐、单拐再重新站起来的嬗变，最终身心健康地刑满走出监狱大门，我和专管副监狱长、专管民警得到了他临别前深深的鞠躬礼。我坚信，他会带着一颗感恩的心回归社会。

之后，齐兄主动申请当了我们监狱的执法监督员。而我和我的战友，依旧无怨无悔地守护着那通夜不眠的灯光。

（作者系重庆市渝西监狱监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