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海子 我们这里的习惯,称爸爸的哥哥的妻子为伯娘。爸爸的哥哥排行老几,我们就喊他的妻子几伯娘。 打小我既喜欢我四伯娘又怕她。 我怕四伯娘,是因为四伯娘每到秋季的时候会犯病,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白天在院子里与太阳、扫把、猪鸡鸭等说话,晚上则与风、星空、竹子等凡是她能看见的东西胡话。但就是不与人说话。即使有人喊她名字,她也自顾自地对着她正在与它说话的物件,说一些我们听不明白的话,根本不理会喊她的人。 而且四伯娘犯病的那段时间,看人的眼睛常是定着的,不眨眼,有比冰还寒冷的东西在眼光里,即使是秋热难熬,她眼光所到之处,能把阳光冻得成一块光亮的墙,有人撞上那墙的时候,一定会被撞伤。 我一看到四伯娘的眼睛,心里就怕得直打哆嗦。 我妈说,她是生我二堂哥的时候落下的这怪病。说是怪病,是因为四伯娘这样犯病一周多一点,不需医生,自己也会痊愈。只是病愈的前两天,她的眼睛不冷了,却空洞而深不可测,像伸手不见五指的辽阔的夜。 因为四伯娘的病,背地里人们都叫她“疯子”。我还不懂事的时候,若是犯错被四伯娘撞见了,又给我母亲告了状,母亲惩罚了我,我就在心里狠狠地骂她“疯子”来解气。有次又被她告了状,母亲惩罚了我,我当着很多人的面,张嘴就骂四伯娘疯子。四伯娘听我骂她疯子,她的眼里充满了慌乱和痛苦。那种痛苦可以把心捏痛。我心一痛,就有了愧疚,打那以后,就再不骂四伯娘了。我不骂四伯娘后,她犯病的时候我也不怎么怕她了。 我喜欢四伯娘,是因为四伯娘特别喜欢我们这群孩子。而且不管是哪家的,她都喜欢。因此,不管哪家有事忙不过来,都爱把孩子交给她照看,忙完后再来接孩子时,孩子却要跟四伯娘住在一起,哭着闹着不要回家。 母亲说,我三岁那年,她带着一岁的弟弟去父亲的单位探亲,把我留给四伯娘照看一段时间。母亲探亲回家来,我却不愿回家去,一直要跟四伯娘在一起。四伯娘出门干什么,我就跟着去干什么。母亲只有等我睡着了,才悄悄把我抱回家,结果我身子还没挨着床,就惊醒了,哭闹着要找四伯娘……母亲想尽了办法,才勉强把我哄回家。回到家的我,隔三岔五总要去四伯娘那里住上两晚。 四伯娘的幺女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说来也怪,她幺女子出生后,四伯娘的病就好了,从此没再犯。 四伯殁的时候,四伯娘65岁。安埋好四伯,四伯家的儿女就准备把四伯娘接去养老,但四伯娘不愿意。不管儿女们怎么劝说,四伯娘只一句:“我要守着老屋,你爸回来找东西找不着的时候,我好给他找出来。” 儿女们拿她没办法,只好在老屋的四处安装上监控设备,每天在手机屏幕上了解她的一举一动。 四伯娘的幺女子到医院生产的时候,四伯娘不知从哪里听说“幺女子住院了”。得知这个消息,不会用手机的四伯娘,找人给三儿子打电话,要求他必须开车送她到幺女子所住的医院,她要去看望她。不管三儿子怎么给她解释称妹妹在医院生孩子,不是生病,但四伯娘就是不听,说要见着幺女子才晓得真假。没办法,三儿子只好把她送到了医院。 生完孩子的幺女子在医院没待两天就回家了,四伯娘犟着留下来照顾她。 有一天,幺女子的丈夫对还在月子里的幺女子说:“我发现妈真的老了,没记性不说,还经常丢三落四的。中午她炒莴笋片,莴笋皮都没剥就切来炒了。还有,她经常洗碗洗了一些,却留一些在那里不洗,我看不能让她再做事了。”接着又说:“她可能晓得自己老了,那么喜欢娃儿的她,这个小外孙生下来,她却一次都没抱过,估计是怕失手摔了孩子。” 于是两口子一商量,就不让四伯娘做事。 没事做的四伯娘天天吵着要回老家去,还常常嘀咕:“我不吃闲饭,不让我做事就快把我送回老家。出门这么久了,我不在家,你爸回来找东西找不着会急。”两口子听了,知道爸爸还活在妈妈心里,一边难过,一边给四伯娘做思想工作:“三哥这几天忙,忙完了开车送你回去。” 这天午饭后,四伯娘说她去躺会儿午觉,就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里,把房门关了。下午三点多,幺女子看四伯娘的房门还关着,怎么喊也没回声,推开门发现,四伯娘已经把房间收拾好,带走了她自己的东西,遗落了一件内衣在地上。幺女子想,妈妈早就想回老家,可能趁自己睡午觉那会儿,收拾东西坐公交车回去了。于是她远程打开老家的监控设备——老家的门紧闭着,屋内也一片黑暗,说明妈妈还未到家。翻看以前的监控视频,幺女子发现妈妈走路比以前慢了,走路的姿势也不流畅,像刻意在避让什么东西,生怕撞上一样。幺女子感叹,妈妈是真老了。 晚饭时间,幺女子在监控里看到妈妈还没回到老家,就赶紧给几个哥哥打电话,问妈妈是不是去了他们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一家子开始担心起来,纷纷打电话给妈妈可能去的所有亲戚家询问。 正当万分焦急时,幺女子接到了警察打来的电话。警察告诉幺女子,妈妈在县医院里,赶紧派人过去。末了还狠狠教育了幺女子:“你不知道你妈的眼睛白内障都接近成熟期了吗?医生说她两年多来,看什么都是迷糊的,幸亏她出门没发生什么意外,也幸亏交巡警发现得早,否则看你们心头痛不痛,后不后悔……” 幺女子联想起翻看监控视频里妈妈走路的模样,想起她炒菜、洗碗的事、想起那么喜欢娃儿的她却从没抱过外孙子、想起她当天离开时遗落的内衣……幺女子的心特别痛,像是被什么攥紧着——这个妈妈呀,就是这样子:不管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先前的“疯”病,不就是这样憋出来的?现在就连眼睛看不见了,也不告诉儿女们,还努力假装一切正常。想着想着,人就瘫软了,幺女子的眼泪簌簌地流,心里苦楚地喊:“妈妈……” 幺女子襁褓里的孩子被电话惊醒,先是小声地哭,见没人理他,就扯开喉咙哭得昏天黑地。窗外的路灯,被他一盏一盏地哭亮了。他一边哭,一边伸出稚嫩的手,去抓他看见的那发出醒目光亮的手机——他想要抓住身边正在打电话的妈妈。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