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焦灼,风顺着山沟吹来,爬上坡进了院子,在窑洞前的土槐树上婆娑。已是忙毕时节,土槐树上布满了淡黄色的槐米,知了藏在树上不歇气地叫,叫得草丛中的虫儿也叽叽吱吱地高声唱。树下,李婆婆呆坐着,望着下山的大路出神。路上的人或三三两两,或形单影只,或赶着牛拉着架子车,或提着镰刀甩着手,影影绰绰的人形,贴在偏西的太阳照耀着的天空上,像皮影。 “都给几个人捎话了,不可能话还没捎到吧?”李婆婆自言自语,眼巴巴地瞅着大路。她希望有人能拐下坡进她的院子。这个院子是山庄上的院子,队上有七八户人家在这山头上有地,农忙时节,塬上的人上山住在这院子,秋收过后就全部回到塬上去了。 李婆婆盯着大路看到暮色沉下去,看到大路上没有了人影,还不愿起身,心里却躁气地很。其实她是知道的,每次等儿子大壮送面来都要叫人捎无数次话,一天拖一天,总送不上来。 知了仍然在树上叫:“知道了!知道了!” 李婆婆起身踮着小脚,拄着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朝窑里走去。她的风湿腿已折磨她多年。走到窑门口,她丢下棍子俯下身抱了一抱草,给拴在院子的两头牛添到槽里。进了窑洞,她摸摸索索点亮了油灯。偌大的窑洞空荡荡地,幽深得没有尽头,李婆婆突然觉得如此孤寂。忙毕了,山上基本没什么活儿了,院子里的人大部分都下山去了,晚上围坐在院子说话的人都没了。几天前就没面了,她让人给儿子大壮捎了几次话了,可到今天面还没送上来,这几天借人家的面也吃完,她不好意思再张口向人借。她去面瓮刮,刮了一把面,做了碗糊汤,喝了糊汤便睡下了。 第二天,李婆婆正跪在窑洞的崖背上给牛割草,却见大壮拉着架子车和媳妇翠莲来了。大壮还真壮,五大三粗。大壮这名字是李婆婆取的,因为大壮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李婆婆希望他身体好,便给他起了大壮这个名,没想到大壮还真“壮”起来了。大壮从架子车上把一袋面往下抱,媳妇翠莲嘴里嘟嘟囔囔:“咋吃得这么费?一袋面也有50斤的嘛。”大壮抱着的面袋却软塌塌的,看似满着实际虚得很。 “咋才把面送来呀?我捎了几次话了。”李婆婆对大壮说,她一瘸一拐地从崖背走下来。 翠莲没好气地说:“不就多等了两天嘛,那几天槐米没熟嘛!这两天上来槐米刚好熟了,我们摘了槐米,顺便给你把面送上来。” 大壮也说:“都给你送来了还要咋地?地里一大摊活不要人做呀?”说着,已三脚两脚爬上了院子里的土槐树。 翠莲却进了窑洞开始翻箱倒柜。她在窑里翻出了李婆婆攒的鸡蛋、药材等,凡是她认为有用的东西都打点装好放到了架子车上。李婆婆瞅着翠莲把她的东西翻得到处是,一声不吭,她已习惯了媳妇的作派——每次上来必把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 出了窑门,大壮已把树上的槐米折了满地,翠莲赶紧拿了口袋来装。李婆婆也帮着捡。 一阵风一样收拾停当,大壮和翠莲拉了满满当当一架子车东西一溜烟下山去了。李婆婆站在院里发愣。此时太阳才冒出东山半尺高,红彤彤的圆盘像个感到羞愧的脸庞。 李婆婆看着二人渐渐消失的背影,两行浊泪顺着满脸皱纹滑落下来。她已经整整五年没有下过山了,年过七十的她在山上力所能及地为儿子放牛、看管庄稼,大壮两口子还是对她这个累赘厌烦。多亏有这山庄,若没有这山庄,她不知道儿子儿媳会把她安置到哪儿去。 她想起了小时候儿子的乖巧懂事。虽然儿子因为早产身体不好,但他却知道疼人,他用瘦瘦的小手握成拳头给她捶背,用纤纤的细指拿了好吃的喂她。她也记得为了给儿子看病,病猫一样的儿子乖乖地爬在她背上,任她背着上县城,进省城。 李婆婆叹了口气。 转眼到了深秋,山庄上的人一个个和李婆婆打过招呼,陆陆续续下山去了。等人都走光了,李婆婆坐在院子的土槐树下等儿子给她送过冬的吃食。然而,她没等来儿子,却等来了村上的干部。来的干部一男一女,李婆婆不认识。那女的很和蔼,拉着李婆婆的手说:“我们是村上的干部,有人说你儿子对你不孝,让你常年在山上帮他干活,还不给你粮食吃,是不是?” 李婆婆听了这话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那男的接着说:“你放心,我们是来帮助你的,你儿子对你不孝顺我们要给他教育哩!他不听教育你可以去起诉他!” 李婆婆听到这儿,慌了神,连连说:“你们听谁说的?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儿子对我好着哩,给我送吃送喝的。我是他娘他咋能对我不好呢?”说着,她还拉了村干部去看她的面袋:“你们看,这是他忙毕才给我送的面。” 那一男一女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男的说:“如果真对你好,都要过冬了还不接你下山?这山上都没人了。” 李婆婆赶紧说:“他们来接我的,是我不愿意下山,我在山上住惯了,而且山上还有我的柴草,我得守着哩。” 秋风又起,树叶哗哗地往下落,李婆婆看着那一男一女走出院子,从土槐树下走过,走上大路,渐渐成了两个小黑点。泪水又一次顺着她满脸皱纹滑落下来。 (作者供职于重庆忠县广播电视台,系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