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一片油菜地里,与一滴水对视。那滴水,它长久地在那里等我,等了许多年。在我尚未到来之前,它是一朵云,流浪在天空。就像我,流浪在大地。我们都在做着寻找的事情。有时候,我流浪累了,会跑回老家来歇一歇。老家是我的旧巢,我这只飞鸟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它。而那朵云呢,自从被风放逐之后,它就时常变成泪珠的形态,滴落下来,落在云朵升空的地方。 这次,它是专为与我相遇,才故意滴落在油菜叶上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它——那么圆润、晶亮,充满梦幻般迷人。我蹲下身子,影子映在水滴上,整个人都像被它包裹住了。仿佛一个孩子,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我终于看到了自己原初时的模样。 承载水滴的叶子也很鲜嫩,翠绿中略带浅灰。几条暗红色的叶脉布满叶面,像我的眼球布满了血丝。我的眼睛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熬夜所致;二是我老是眺望远方和家的方向。为使眼睛保持清澈,我会用眼药水滴眼睛。这药水真是神奇,它不但能治疗我的眼疾,还能替我流出我已经流干的泪水。我虽然知道这泪水是假的,但我的思念是真的,我的心是真诚的。一滴泪,有时就是一个人内心的一场洪水。它不泛滥,只那么一滴一滴地滚落,直到把流泪的人折磨得欲哭无泪。 那么,那滴油菜叶上的水珠,是治疗我眼疾和乡愁的药水吗? 我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叶子,水珠便在叶片上滚动起来,沿着叶脉分布的方向。我用目光追随着它。它朝左边的叶脉滚,我的目光就向左边移动;它朝右边的叶脉滚,我的目光就向右边移动。我必须要将这滴水珠含在我的视线内。只有它,才能引领我找到回家的路。正这样想着,水珠突然停在叶片的正中位置,不动了。它默默地盯着我,让我心生战栗。 霎那间,这滴水珠,让我想起在前几天看到的另一滴水珠,它挂在一个人的眼睫毛上,像屋檐上的冰滴。这个人是我的邻居,七十多岁,胡须花白。一张漏风的嘴,已然咬不住生活。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自家的破屋前,露出一副伤悼的表情。他家的房子,已经好几年没有住人了,堂屋和灶房都已坍塌。由于昨晚刚下过一场雨,雨水泡湿了灶门前的衰草,也泡湿了他的心情。他那天是专程赶回来看老屋的。自从他被儿子儿媳叫去城里照顾孙子以来,就跟老屋分开了。他是一棵被移栽进城市的老树,虽然幸存下来了,却再也难发新芽。故只要有空,他就会背着儿子儿媳,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地跑回家看老屋一眼。他说,那是他埋棺材的地方。 他看见我,既兴奋,又亲切。他清楚我是他老家的人,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他家屋前的那几棵樱桃树,他也是看着它们长大的。他回到乡下,等于是一棵树回到了森林,一穗高粱回到了秋天。他站在院坝里,跟我聊天。聊从前的天气和人事,也聊现今的孤独和冷清。他说,儿子在城里按揭了一套小户型房子,两室一厅。儿子儿媳睡一间房,两个孙子睡一间房,剩下他自己睡在客厅的阳台上。每天晚上,当城市的喧嚣暂时恢复宁静,他从窗户朝外看,都会看到老屋的轮廓。每每如此,他就会失眠,睡不好觉,他感觉自己身上的骨头在碎裂。 我问他儿子儿媳在城里干什么,他说儿子是个江湖牙医,靠摆地摊求生。儿媳在一所家政服务公司当清洁工。大孙子刚满十七岁,辍学后,跟着一个私人老板学开挖掘机。去年,他这个孙子交了个女朋友,今年便产下一子。于是,他那还未满十岁的小孙子也只好跟着他睡阳台。他的小孙子有病,先天小脑发育不全。手术后,生活难以自理。他的任务,就是负责照顾这个可怜的孩子。聊到最后,他叹了口气说:“我这辈子真是没用,没有为后人创造任何东西,想想,好生惭愧。”说完,那滴水珠就从他眼里滚了出来。 我知道,这滴水珠里,不止藏着一个冬天,还藏着一个老人内心的全部隐痛。 (作者系青年散文家,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生灵书》《雀舌黄杨》《谁为失去故土的人安魂》等十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