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方半老,顶发已落,徒留周围浓密的发丛。还得去理发。 经常去小城东转盘黄师傅理发店。我对它情有独钟,彼此颇有渊源。 三十年前,一个农村娃跳出农门,来到古朴守拙的小县城读书,阮囊羞涩,常常是身无长物。同学大多吹剪烫,弄得头发油光锃亮,风姿绰约。诚然,那是“高消费”。他离家两月有余,头发渐长,走街串巷,在当时巫峡镇去广场的中街巷道访得一间“黄师傅理发店”,经过价格比对,价廉,服务也不错,对于行止两难的他而言,再好不过。有一次理完发,摸摸口袋,竟然没带钱,执剪师喜笑颜开地让他走了。师范三年,小小理发店见证了他的成长,从懵懂少年到书生意气。毕业十七八,已有同龄人鲜有的成熟,正应了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后来,自是一番苦拼,自学深造,卖力工作,阅读写作,拉扯兄弟……生存压力山大,髭须越拈越浓,头发愈理愈少,二十六七岁开始少许脱发。 这个他,是我。 再后来,进城了。老县城因三峡水库蓄水全淹,就地后靠搬迁到半山,一座新县城拔地而起。人多,城大,一切焕发出新春的活力。偶然,看到一块招牌“黄师傅理发店”,仍然毛笔手写,仍然本色木板,仍然拙朴不加雕饰。走进去看看,呵,几年不遇的落寞,瞬时烟消云散。真是一对老主顾!店在街边,不大不小,刚好。黄师傅年近古稀,子承父业,老婆婆打着帮手,多么幸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经•开宗明义章》如此说。 儿时冬天,一家老小圈住偏屋旮旯的火垅,淘气包扯几根头发丢进正旺的火堆,呲呲的声音里夹杂着皮毛的焦糊味儿。头发似乎也有生命,挣命地卷曲、伸展几下,就销声匿迹了。大人们淡淡地提醒:“头发是不能滥烧的。”或者佯装生气地轻拍两下孩儿的手指,也并无什么曲折,冰消无事。 但理发不一样。每年农历“二月二,龙抬头”,家长们总要赶彩头,领着婴幼老小去理发。理发师脚下的头发没过了脚背,外面等待的人还排着长“龙”。节令为惊蛰,大地回阳,天气渐暖,削去冗余,为的是接续上万物勃发的生机。世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草根一样生活着,无望子女成龙成凤,但春雷唤醒了心中“一代强似一代”的幽梦。这种基于底层社会的文化心理,世代传承为集体无意识,无可厚非和贬抑。于此,我看到历史的苍凉和悲怆。 未过中年,就开始谢顶。生命无常,头发无倚,随它去吧。俗世烦扰在耳,幸有一圈头发不离不弃,执着地在头部的窎远、偏僻处根深枝繁,时时给予遮挡。未有“破帽遮颜过闹市”的自嘲,惟有耳根自清的逍遥。但发不能太长:其一,为了勉强混迹于世的形象;其二,还得要理,一如尘事还得打理。 孔子是从“孝之始也”的道德高度,教诲曾子体己爱身的。将息自己,珍爱生命,享受人生,身心健康,是做人做事的最基本条件。我喜欢黄师傅执剪理发,不单追溯渊源,他的削面简直是对顾客的犒享。 一柄长约两寸、刃口薄胜蝉翼、锋利的传统剃刀,快意地拂过发际、唇边、下颌、额、面、颊,不是刮、刨、削、剃,而是刀锋的按摩。半躺在椅里,任思想的白马信步由缰、自由驰骋…… 头发是不是也有生命,理发是不是对生命的戕害?一茬茬发断、殒落,一遍遍萌生、簇拥。脱落有形,新生无声,都昭示生命的自然接续。世间,新陈代谢,小微如此,伟大如沉沦于库底的老城。 赤子弱冠,削发为僧,有为看破红尘。 俗间女子,落发为尼,有为理去凡念。 皆为扶心,清欲。 人,活是一颗心,无心即不为人。心地不善,做人有罪。 白天去了巫山之巅的春晓村,帮扶一位八十八岁的贫困老者。走前,找医生说病开药,自费给他带去一批医药,他眼睛潮红,我也忍泪。风蚀残年,子女远去,亲情无着。我从邻居借来剪刀,给他理去过长的头发。泡桐树下,古宅门前,夕阳斜晖,一些发没剪断,一些人事理还乱,“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大自然亦有理发一说。年年树叶枯萎、零落化泥,年年横斜的老枝睁起一星半眼鹅黄。贺知章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谁是执剪师,谁应时而理?不知。 仰望苍穹,没有一丝云影。是什么剃度了天空? 恍惚中,密集旋舞的落叶,列队飞过的雁阵,非洲大草原上、正在捕食、刚刚跃起就被枪手猎杀的豹子……我以为都是没来得及落地或者正在坠落的天空的发丝。 一群群动物死去,一代代人们终老,一批批生灵诞生…… 秋风给万物剃度。 什么为人类一茬茬剃度? 手起刀落,尘封无数。 人从出生就走在了老去的路上。每个人都是一根头发,注定被时光裁理。 在时间还没有将我湮灭前,我将用自己的方式,一日一日削去生命的长度,直到泥埃覆住躯体。 理发。卸妆。让岁月偷去皮肉。让自然拆解骨头。 一如旧时代,被新时代一刀刀剃光。 (作者系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星星》《红岩》等报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