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收录了陈子昂的《过巴龙门》,又题作《龙门峡》。全诗五言十八句,写的是:“龙门非禹凿,诡怪乃天功。西南出巴峡,不与众山同。长窦亘五里,宛转若嵌空。伏湍煦潜石,瀑水生轮风。流动无昼夜,喷薄龙门中。潭河势不测,藻葩垂彩虹。我行当季月,烟景共春融。江关勤亦甚,巇萼意难穷。誓将息机事,炼药此山中。” 解读这首诗并不困难,难的是,怎样才能够坐实“巴龙门”,关键在“巴”字上。《华阳国志·巴志》早已记述过,巴国强盛时“其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秦汉的巴郡四境虽然略小,但也涵盖了大巴山以南,包括今之川东、川北大部分和整个重庆市在内的广阔区域。自古及今,举凡文字载籍中出现“巴山”“巴峡”之类语词,如果本文无实指,或者后人未考明,就很难说到底是指哪一处。王维《晓行巴峡》涉及的“巴峡”,李商隐《夜雨寄北》涉及的“巴山”,都遇到这个难题,千余年来尚未确解。陈子昂诗里的“巴龙门”,较之更难以求得定论。 所谓“巴龙门”,是区别于今山西境内的绛州龙门而言的。《尚书·禹贡》有言:“导河积石,至于龙门。”绛州今为河津市,按传说,当地的龙门是靠大禹疏凿而成的。陈子昂的这首诗,开头四句便旗帜鲜明,与绛州龙门划清了界线,揭示出巴龙门“诡怪乃天功”“不与众山同”。然而,从第五句至第十二句,只由山崖到水流、由山水到光景地描绘了如何“诡怪”,如何“不与众山同”,却没有点明或者暗示这一龙门址在哪个具体地界,以至把难题留给后人了。 明代万历年间(1573-1620年)修撰的《江津县志》说:“治西有石门,号龙门滩,即龙门峡地。”稍晚一点的文史学家曹学佺撰《蜀中名胜记》,引述了这一说法,并将陈子昂的这首诗,以《龙门峡》为题录于其后。今人凭借这两条史料,判定“巴龙门”就在江津,并且进一步指定龙华镇的龙门滩。其间虽有小异,但持之有据,是无疑义的。只不过,明万历年间上距初唐八百多年,《江津县志》却缺失了,初唐年间石门即有如是之说的依据,终为一憾。 当今之世,上距明万历年间又是四百多年过去了,沧桑变化后的今时景,要与陈子昂笔下的唐时景一一对应,是绝无可能的。今之龙门滩,确实对应得上“伏湍煦潜石”,甚至与“藻葩垂彩虹”也能大体相称。然而,“窦”的本义是地穴,“长窦亘五里,宛转若嵌空”所描绘的,乃是犹如今阿蓬江从神龟峡至天门峡那样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的幽深险奇,其鬼斧神工断然不被岁月抹去,在龙门滩却寻不到踪影。鉴于此,“巴龙门”指定就在江津之说,委实不免令人生疑。 可疑之处还有两点。其一为如诗所写:“我行当季月,烟景共春融”,与今人说《龙门峡》诗系陈子昂辞官还乡,途经江津,在船上即景赋诗之说对不上号。因为陈子昂是在武则天圣历元年(698年)秋天,以父亲病重需要侍奉为由而辞官返蜀的,并且第二年春天即遭诬构被拘系狱,然后忧愤死于狱中。其二为恰似结尾两句所写,“巴龙门”还诱发了他固有的道家思想,一时之间突发奇想,“誓将息机事,炼药此山中”,打算到“山中”过隐士生活。今之江津龙门滩,显然与之相径庭。曹学佺诚然学识博洽,著述丰盈,但轻信万历《江津县志》,多少失于疏忽大意。 但《蜀中名胜记》里,另一条关于“龙门山”的记载却可关注。说的是在今属重庆铜梁区的唐安居县的琼江流域,县治西南有龙归山,其“正南则龙门山,两峰壁立如门”,并且明确交代“此《初学记》所载”。《初学记》乃是唐开元年间(712-741年)由徐坚、韦述等学者纂述的一部综合性类书,博虽不及《艺文类聚》,而精则胜之,可信度相当高。陈子昂辞世仅比开元元年早十二年,琼江又是涪江的支流,他还到过安居,因而游览过那座龙门山属大概率事件。更何况,“两峰壁立如门”的天生山岩绝壁,如果夹峙琼江,极可能形成“长窦亘五里”。只可惜孤证难立,“巴龙门”是不是当年的安居龙门,还需要作更多考证。 今四川省南充市高坪区龙门镇,也可能是当年“巴龙门”。唐宋时,南充称果州。北宋《元丰九域志》是一部记录隋唐、五代以至北宋前期郡国、山川状况的史地要籍,其中就有“果州之北三十里有龙门”的记载。直至20世纪中期,龙门场仍建在俯临嘉陵江的高崖之上,龙门山与龙门滩的接合部有龙门峡。唐宋果州的西邻即为梓州,作为梓州射洪人,陈子昂去游那一个龙门同样具大概率,但也同样缺乏足证。看起来,在证据充足作出定论以前,川渝三处龙门只能共同分享“巴龙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