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作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这首题作《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的七律,写于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冬天。当时刘禹锡刚结束了长达二十余年的贬谪磨炼,奉调回东都洛阳,因而诗中表达出了对于宦海沉浮、世事变迁的豁达襟怀。但同时,他对“弃置”于“巴山楚水”的“凄凉”经历也是刻骨铭心的,“怀旧空吟”将伴终生。 长庆四年(824年)春,他夔州刺史三年任满,调任和州(治今安徽和县)刺史,转入“二十三年弃置身”最后一站。离开夔州时,他留下了七律《别夔州官吏》:“三年楚国巴城守,一去扬州扬子津。青帐联延喧驿步,白头俯伛到江滨。巫山暮色常含雨,峡水秋来不恐人。惟有九歌词数首,里中留与赛蛮神。”颌联表明,送行者众,折射出他任职期间颇得人心。颈联举“巫山” “峡水”自然特征,传递出他对夔州的难以割舍的复杂感情。其中的“恐”字为巴渝地区的俚语用词,意思为闷热如蒸,他居然也学到了,用上了。尾联则将他作过的竹枝词喻为屈原《九歌》,明白宣称留给当地民众迎神赛会作为唱词用,纪念之意贯注其间。 行至今湖北沙市西的松滋渡,他又写了七律《松滋渡望峡中》:“渡头轻雨洒寒梅,云际溶溶雪水来。梦渚草长迷楚望,夷陵土黑有秦灰。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十二碧峰何处所?永安宫外是荒台。”整首诗情调凄清,在他的诗里相当罕见,决非常态。后四句较之于前四句,不难清晰地看出,他对巴人、蜀客和巫山、夔州的忆念之深,超过了正经过的楚地。 当年四月,途经西塞山,刘禹锡继续有七律《西塞山怀古》问世:“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西塞山位于今湖北黄石市,山体突出到长江当中,形成长江弯道,地势十分险要。他身临其境,禁不住咏史怀古,借古叹今,小而言之为巴渝历史,大而言之为中华历史,贡献了这首壮美沉雄的千古名诗。 诗前四句咏史怀古。西晋武帝咸宁五年(279年),时任益州刺史、龙骧将军的王濬奉诏伐吴,从巴郡率水陆大军出三峡东下,一路势如破竹,威震东吴。王濬在巴渝地区多年一直建造楼船,其船上以木为城,每船可容二千余人。东吴末帝孙皓命人在长江中游用铁锁沉江,用铁索横江,企图靠千寻铁索阻住王濬楼船。然而这一切都白费功夫,王濬大军突破了千寻铁索,从武昌顺流直下,直逼东吴的国都金陵(今江苏南京)。第二年三月,晋军攻破石头城,孙皓到营门向王濬投降。以之为标志,终结了从184年至280年期间长达96年的汉末、三国割据分裂局面,恢复了久违的国家统一。刘禹锡这四句诗,追怀那段壮烈史实,状雄阔往事举重若轻,如在目前。 诗后四句借古叹今。五六两句为大转折,用“山形依旧”对照“人世”的“几回”变迁,由形而下引向形而上,深沉地追索大历史的经验教训。西晋灭吴以后,只维持了短暂的国家统一,便发生了“八王之乱”,导致了从317年至589年之间长达272年,史称东晋、十六国和南北朝的第二次中华历史进程中的大分裂、分治局面。以之观照唐朝,“安史之乱”就是从军阀割据催生的。好不容易至中唐稍微安生一点,821年至822年河北三镇又重陷入军阀割据,那就是第七句所特指的“今”。所以,在“故垒”环境怀古,他担忧的是大唐王朝将重蹈覆辙。事实证明了他这不是杞人忧天,此诗83年后,大唐王朝果真就那样滑向灭亡了,然后就是五代十国。 王濬“下益州”,实为下巴渝。西晋武帝泰始元年(265年),时年59岁的王濬出任巴郡太守,面对民生凋残的惨状,一方面严禁弃婴溺婴,由官府拨米斛养婴儿及其乳母,使数千男婴得以存活,一方面轻徭薄赋,恢复生产,数年间即使巴郡安定发展。泰始八年(272年)升任为益州刺史,加龙骧将军,仍然在巴渝地区修舟舰,练水军,谋伐吴大计。正因此,咸宁五年十一月,时年73岁的王濬能率七万水陆大军从巴郡东下,顺长江灭吴。先前蒙他救活的男婴多已成丁,从军打仗,加入了他的先头部队,随他一起建立殊勋。 毫无疑问,王濬是中华历史上终结分裂、重建统一的一位大英雄,刘禹锡的诗穿越时空记住了他,歌颂了他。但是,在今之重庆历史名人馆陈列的100位外籍历史名人里,尽管多数列名者的历史功业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却没有他的位置。如此遗忘大不应该,理当改变。 (专栏“巴渝诗话”共104篇,将以《巴渝诗话》为书名,拟由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3月出版。) 责编:覃蓝蓝 组版:阿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