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家教极严，家里有外客的时候，是不能与客人同桌吃饭的。自己在锅里舀了饭，母亲分配了菜，就躲在客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吃。

　　木匠来我家修农具的时候，瞧我端着饭碗路过，夹了一块肉在我碗里，从此我对木匠特别好。

　　木匠是湖南人，知青身份下放到我们队来的。生产队长把他和一群知青安排到生产队的保管房住，后来那些知青都陆陆续续回城去了，只剩下他一人。他一直不会干农活，对木匠的活路却上手得很，生产队的犁、耙、风车、水车、谷斗，在他手里几经摆弄过后，村民用起来都很好使，因此，他就成了社里的专业木匠。后来村上知道了，就成了整个村修补农具的木匠。

　　土地包产到户的时候，他是外来人，自然分不到土地，队长心生怜悯，把生产队的荒地指派了一些给他，保管房的房间也留了一间给他，其余的就分给了生产队的社员家庭。我家和邻居几家也分到了一间保管房，通过大家一致同意，没把保管房拆除，借给了木匠用。

　　土地包产到户，庄稼就完全不按以前的方式生长，它们简直就是疯了。收获的时候，似乎不该有的那么大的果实，却随处可见，成了常态；乡邻之间，甚至拿着谷穗或者玉米穗来打赌，看谁的穗的籽实多，籽实大，多少颗籽实就一斤，而且落下彩头，输家输一顿酒肉，或者三两个瓜果。一时间，田间地头像换了人间。不会侍弄庄稼的木匠，土地承包到户第一年的荒地里，居然也生长出了让他不饿肚皮的粮食。

　　吃饱了肚皮的村民，接下来就是改善自己的居住，修房造屋也成了村民的头等大事。那时在渝西，所有民宿几乎都是砖木结构，因此，木匠活成了紧俏的手艺。

　　我家离木匠的保管房只隔了三条弯曲的田坎，村民还没有大势修房造屋的时候，我常去他那里玩儿。

　　木匠爱捣鼓木头来做些小玩意。有一次，他送我一根木制的小蛇，吐着信子，手一动，小蛇就蜿蜒起来，仿佛要去咬什么。蛇身上，木匠涂了黑白相间的漆，稍远看去，像我们叫的银环蛇。黄昏回家，我把木匠送我的蛇放在母亲做饭的灶上，忘了收捡。做饭时，母亲发出了惊恐的喊叫，从灶背后直接跃出了灶房，等她回过神来，从坝子的柴堆里拿了根木棍，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进了屋，看蛇还在那里，举起木棍，一阵乱打……等她明白，我的屁股也着实地挨了她一木棍。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木匠就忙得不见踪影。放学回家，偶尔绕路去他那里，一把铁锁，静静地挂在木门上等待主人的开启，就像我每次绕路过来，想看一看木匠。

　　这一年我们修房，木匠在我家整整出入了一个月。有时候夜间，等匠人们散去了，木匠还不走，会在灯下陪我父母聊些他自己的事，木匠似乎遇到了事情，希望我父母给他拿主意。这个月的周末，我除了做完父母安排的事，几乎都跟在木匠身边，木匠每天都很开心，一边和其他匠人开着野玩笑，一边教我推刨木方，甚至还专门给我找了一块小木板，四根小木方，说：“下周放学回来，我教你做小板凳。”他还对说：“板凳的榫头是不能打木楔子的，要不然，三伏天一过，楔子会松，板凳脚就会掉，掉了脚的板凳就不是板凳了。”

　　我第一次做的小板凳按木匠要求：退三分，进一分，四分戳，修五分…..直到现在，那板凳的榫头依旧牢实。做完板凳，我家的房屋也修好了。木匠继续忙他的营生，我依然很少见他回他的保管房。

　　大约要放寒假的时候，听说学校附近大概五里地的堰塘淹死了人。中午回到家，我跟母亲讲堰塘淹死人的事，母亲似乎早就知道了，在饭桌上端着饭碗，并不扒饭，只是端着，眼睛空洞地盯着某处，自言自语地：“木匠造孽。”然后几口扒完饭，喂猪去了。我爸对我说：“好好上学，如果有人来问你木匠的事，你就回答他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我懵懵懂懂地点头，并不清楚原委。只是这顿午饭，感觉父母吃得别扭沉闷。

　　下午一直忐忑到放学，并没有人来问我木匠的事。回到家里，我爸说木匠被派出所的人拿走了，因为堰塘淹死人的事。被拿走的木匠一路哭，一个大男人，把一路的草都哭蔫了。听木匠被拿，我晚上一直睡不着，背上有千万只蚂蚁爬，直到天亮。吃完早饭去上学，我从三条田坎弯过去，去木匠住的地方，想在那里找木匠被拿的原因。我到了，木匠门上的铁钥匙开着，门也虚掩着，我推开门，木匠坐在他的屋里，耷拉着，并不看我。我回身立即往家里跑，告诉父母喜讯：“木匠在家里，一个人坐在那里。”我父母并不信，与我往木匠处去，他们看见木匠，信了。木匠红着眼，像是被冻过后的白菜叶又被太阳晒过后，软踏踏的，没有一丁点活气。我想陪他，可父母追着我去学校。

　　放晚学回家，要远远地经过木匠的保管房。保管房宽大又满是杂草的坝子里，人声嘈杂，好多人在那儿忙碌着什么。我弯过去，看见我的父母也在，父母在帮木匠的忙，木匠和他的一些朋友在制木棺。

　　木匠此时已经和早上的木匠不一样了，虽然看起来还是没有什么活气，但是眼睛里却露出一股子力，那股力仿佛能裂了石头，能钻进地底深处，洞察黑暗的地底，而且还带着火，那火的热量不大，但能灼伤东西。我看木匠的时候，无意中与木匠对了一下眼，就被他空洞却带着力量和热度的眼光灼了，莫名其妙地心痛。

　　和父母回家的路上，听父母对话。母亲说：“木匠是重情义的，去把三妹接过来安埋，当自己的妻子。”父亲肯定：“就是。”又说：“这个三妹的父母真是死脑筋，老封建！木匠和三妹都处了三年了，不离不弃的，就是天作的姻缘了。不晓得她父母要女儿嫁哪样的人家？这下安逸了，三妹跳堰塘淹死了，木匠估计也活不成了。”我听父母的交谈，听到木匠活不成了，就哭。父母劝我，我也不说原委，一直哭到家还不收，母亲没办法，拿篾片抽我，我还是哭。

　　木匠把堰塘淹死的三妹埋在了他的荒地上，并且在三妹的坟旁搭了一个窝，推辞了一切的木匠活路，就住在窝里。他不生火煮饭，从不外出，只要经过，都能看见木匠在窝里，他要不是拿着木头削三妹的像，就是拿本书在读什么。

　　我父母可怜他，就叫我给他端饭菜去。我送饭给他的时候，木匠不看我，我喊他吃饭，他不理我，我就坐在他旁边等他，他见我坐下来，就追我走。我把饭搁下，再端饭去的时候，上次端的还在。我父母去劝他，木匠并不领情，父母知道劝不住，就给我一个任务，每天早晨端一大钵饭菜去，晚上再去把饭钵收回来，开始依旧每天端多少去，就收多少回来，大概过了一星期，端出去的饭菜端回来时逐渐少了。我爸说：“木匠活得过来。”

　　大概一个月后，腊月末。早晨，父母起床开门，见堂屋门前有个木箱，木箱敞着，里面一些常用的木匠工具，还有几本书，书下压着个布袋，打开布袋，里面有五毛、一元、五元、十元的纸币，总共有一百多。书则是《红楼梦》《徐志摩诗选》和《梁思成集》，每本书上都写有赠给我的字样。父母似乎明白了什么，说：“木匠走了。”父母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往木匠的窝里去。木匠的窝已经化成了一堆灰烬，三妹的坟头，全是燃烧过的书籍的纸灰。我父亲拨弄纸灰的时候，有没燃过的书页，父亲捡起来看，居然是某本书的扉页，上面有木匠的字迹“给我亲爱的刘雪梅。”刘雪梅，三妹的名字。

　　木匠从此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有时候我会坐在木匠教我做的小板凳上，读他送给我的书，我喜欢徐志摩的：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作者供职于重庆市聚泽汽车饰品有限公司，系市作协会员）

　　编辑 覃蓝蓝 组版 余游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