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人说起江南的温婉:“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时至2018年夏末,方才拾起曾经的向往,满怀激动准备到周庄小住几日。 一路上不断听司机说起,周庄花一两个小时走一圈就好,没什么看的。心情不禁忐忑起来。初到周庄已是傍晚时分,刚进景区,脸上的欣喜瞬间透出了失望。不错,周庄也被商业化了,两条人声鼎沸的好吃街隔了一条河,河面上密密麻麻的乌篷船载着满满当当的游客,游客们齐刷刷地举起手机和岸上的朋友互相当背景,船夫哼着苏州小调艰难划行。岸上,海棠糕、梅花酿、青米团,吆喝声此起彼伏,一眼望去各大旅行团的导游旗插得象作战沙盘的地标似的,沿路执勤的民警高声疏导人流“往前走!不要停!”那天,我的的确确是被人流不费吹灰之力给抬去客栈的。可就在这前胸贴后背、双脚不沾地儿的“观光大军”中,仍然有几个技艺超群的小贩排除万难挤出一条缝隙,伸手将东西递到你跟前,巧笑道:“吃万三蹄不(一种卤猪蹄)?” 登记入住后,我坐在院里久久没回过神。说好结着丁香般幽怨的姑娘呢?这哪儿是水乡简直是泥石流!说好乌篷船上有鸬鹚衔鱼、菱角莲蓬塞满仓的,可热情的游客挤得艄公没地儿站。还有那青石的街道向晚……哦,人太多走得太急没看清街道长什么样。拍拍脑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心驰神往的江南水乡。 客栈老板娘是位年近七旬的老奶奶,仿佛司空见惯了,端来一碗刚剥的莲子让我尝:“现在只能看商业街,明儿五六点起早,那才是真正的周庄。”说完又转身回大堂坐到莲蓬堆里喃喃道:“你们城市人被时间追久了,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咯。”我拾起一枚莲子,白白胖胖是比寻常的丰满一些,放嘴里一嚼“嘎嘣”爽脆爆浆,醇厚的汁水清冽甘甜,顿时唇齿生香。难不成周庄的风光和这莲子一样——另有玄机? 次日清晨,掐点起身,昨晚在脑海中已勾勒出无数周庄风光:有拂堤杨柳醉春烟,有斜风细雨不须归;有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也有渔歌唱晚响穷彭蠡之滨。憧憬云云,可直到推开客栈门才发现——江南多妩媚,遇上方知有。 朝阳已升起,典型苏式风格的小桥流水人家,白墙黛瓦斜披一层鹅黄。街道上,从清灰房影里零星走来几位店主,不慌不忙散步到石拱桥口,相互热切地打个招呼又一同乐呵呵地拾掇店面去了。一盏茶的功夫,桂花点缀的糯米糕、清香扑鼻的芙蓉饼、松软香甜的桃花姬,还有刚出窖的玫瑰醉陆续摆上案前,酒香、米香、香飘十里,等待食客的挑选。店员打开面朝河道的木窗,将新摘的水菜用竹竿挑起支出窗外晾晒开来,也顺手将一面面酒旗与一串串红灯笼向窗檐挂去,活脱脱一幅“两岸烟波杨柳绿,一帘秋雨映花红”的江南山水画。 “张公,今天满仓了吗?”店员在楼上招呼道,只见一条渔船从远处摇曳而来。渔夫用桨扣舷而歌,一声长哨,船上的鸬鹚闻讯,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见踪影,瞬时又从桥头冒出,不过嘴里多了一尾鲈鱼。河里,道道水花是生死时速的较量,鱼群敏捷逃窜,而鸬鹚也如离弦之箭——箭无虚发。出水的鸬鹚张开翅膀抖尽羽上的残水,得意洋洋地游到船边,高高扬起修长的脖颈向渔夫邀功。等鱼篓盛满了,渔夫也大方解开鸬鹚脖上的禁食束缚,让它们在水里酣畅淋漓地饱餐一顿。 “日常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这边鸬鹚与鱼激烈角逐,生死较量;那边黄发孩童游戏柳下,岁月静好。他们三两成群,或匐在水边捞鱼、或放尾长线钓虾,一会儿功夫旁边的小竹篓便装满了贪吃的肥虾,另一边舀鱼的纱网也很快有了动静。一群“羊角辫”“冲天炮”立马簇拥过来:扒着竹篓瞪圆眼睛往里看、头碰头谁也不让谁;拘捧着小手放在渔网下,屏气凝神,唯恐小鱼又蹦回水里。银铃般的笑声、稚嫩的鼓掌声沿着柳风四散开来,逗得一旁摇椅上抿茶听曲儿的耄耋老人托着烟斗哈哈大笑:“舀点、再多舀一点,吃饱柳花的鱼虾最肥哩!” 走着走着,日头渐渐高了,人流也大起来;孩童上学去了,乌篷船也都起到河面准备载客,袅袅炊烟又慢慢将沉睡的周庄带到现代人的生活中。 都市生活并不缺少千篇一律的商业街,缺的是“你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的平静心态。与其说我们被时间追着跑,不如说我们企图用快节奏赶超时间。以前车马很慢,寄封信要托鸿雁,吃一顿洋快餐就是走在时代的最前沿。而现在,我们不仅有快餐,更将“快餐”变成生活方式。我们一直在追,不断在赶,可节省的时间又去哪儿了呢? 若非在周庄小住几日,恐怕我也是茫茫人潮的一员,花一两个小时走马观花,拍拍人山人海的风景照,再发个朋友圈、集许多赞证明我来过,的确,那只是来过。许久没发过呆了、许久没完整看过一本书、许久没记录当下的思绪、许久没思考“我”到底需要什么。我们常常念及“慢生活”,喜欢泡一杯咖啡坐一下午的日子,可早已习惯“追赶”的我们,猛然间面对真正的悠闲时却来不及改变心态,生疏于如何放缓节奏,措不及防又将“优哉游哉”过得车水马龙,还没来得及体会“静”的奥意,又惯性似地大步向前,蓦然回首只得搔首疑惑:究竟是事物本身无趣,还是又错过了沿途的风景?无奈感叹道:嗨,差不多就这样吧。 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二十多岁就已经死了,余下几十年不过是每天重复二十几岁的自己;另一种是二十多岁逐渐领悟生活的意义,加把劲儿将后几十年过得充实多彩。我很庆幸那天早上没赖床,放慢脚步目睹了如此柔情似水的周庄;在有限的生命里路过江南水乡的平静;偶遇一位丁香般结着幽怨的姑娘。哪怕就像郑愁予《错误》中写的那样: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作者单位:北碚强制隔离戒毒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