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文学史上,陶渊明创造的世外桃源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那里没有征战杀伐,没有打扰嘈杂,没有横流物欲,实在是传统文人的理想之地,大家每每谈及此,便陶陶然,熏熏然。 《桃花源记》作为义务教育阶段必背篇目,老师一遍又一遍讲解,桃花源的人们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然而小时候读此文章,我并不理解,更不羡慕他们的“怡然自乐”。诚然,只有与世隔绝才有世外桃源,然而与世隔绝便可能意味着落后,便是不得不面对而又无处可逃的困境。“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 桃花源这支温度计直观测量出来的是,人们多么渴望免于战争的凄风苦雨,摆脱随时被屠戮的厄运,满足求生的本能。当时人们把这种最低层次的满足也看得弥足珍贵,无论当官的太守,还是高尚的士人刘子骥,即便有标志也苦苦寻觅不得。 后世人们喜欢桃花源,我以为绝大多数人少不了附庸风雅的成分,并非真向往,因为桃花源这支温度计能测量出经济状况。在我老家有一户独居山谷的人家,房屋依岩洞而建,房前瓜果飘香,鸡犬相闻,像极了世外桃源,然而他家的生活却充满了艰辛。民国初期,这家人的祖先四处逃难,后来被迫将此山洞作为容身之所,但依然逃不过地主家的租子。解放后,虽然分得了房前的几块土地,一家人解决温饱问题则是在那之后几十年的事情,然而依然长期是政府扶贫的对象。这两年政府大力搞旅游开发,偶尔有游客前往参观,收入好不容易宽裕一点。 我想,外来游客的心境绝非羡慕,他们只是出于猎奇。他们很快就会受不了当地交通不便、物质匮乏之苦,何况“不足为外人道也”,让他们放弃和外界联系。从那个环境走出来,你就明白为什么偏远的农村空巢老人越来越多,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外出谋生,而那些年富力强的年轻人则都争相走出贫瘠无助,去往富裕繁华。 世人看桃花源,像极了动物园,游客居高临下看稀奇,土著民越保留原生态越好,至于你的真实生活状态,哪里有游客来关心,他们逛逛就走,消费不消费,给或者不给钱,全凭一时高兴。假如扶贫工作里有这种环境主义作祟,强迫土著民维持现状,完全把致富的希望寄托于游客带来的微薄收入,无异于被动地等、靠、要。 经历世事之后,一个人如果归于恬静淡然向往桃花源,那是一种修为,一种境界。但桃花源这支温度计,本质上测量着人们对现实的满意程度,标识着人心向背。常常有“大师”一开始就劝诫世人看开看破,岂不知没有经历哪有成长,没有渡劫哪有飞升。网络热词“佛系”,大意是指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的那样一群人,可以想象“佛系青年”则代表了一种怎样的未来。 附庸风雅不碍大事,而且相较于真心向往,我更情愿人们喜欢桃花源是出于附庸风雅。考察陶渊明创作桃花源的大背景,就知道那时候朝代更迭,战火频仍,人们纷纷逃离家园。然而天下之大,又能去往何处?身体不能去的地方,那就让心灵前往,心里想说又不能直说的话,那就借怪力乱神之说排解,所以六朝志怪小说盛极一时,蔚为壮观。那个时代以陶渊明为代表的文人厌烦了现实,要么种豆南山下,要么穷途狂哭,对于世外桃源是真向往,然而所谓魏晋风流,不外乎借玄学逃离现实,本质上并没有如道家所主张的那样,顺应自然规律推动事物发展。 借助文学,人们谈论过去、现在和未来,虽然着眼点不同,其核心却都是立足当下。文学与现实结合越紧密,说明现实越吸引着人们为之述说,为之奋斗。如果人们舍近求远,避开现实而不谈,原因何在?不敢谈?不愿谈?找不到出路?心灰意冷?桃花源啊,我宁愿只是人们附庸风雅,在审美情趣上偏执地一往情深罢了。 (作者单位:渝中区人大监察和法制委员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