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海子

　　四伯没有预兆地走了，是突然头痛，还没送到医院就走了。

　　我怕四婶受不住四伯离开的打击，去她的房间看她，她呆坐在床上，灯明晃晃地亮着，见我进屋，并不招呼。手在脸上抹，仿佛抹泪。我招呼她，她也不搭理我，整个人就像活着的雕塑，没有一点表情。

　　堂妹过来对我说：“哥，出去坐吧，妈感觉得到爸走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外面的唢呐呜呜咽咽地，看着四婶，我眼泪突然有些抑制不住。

　　走了的四伯以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农村的活路没有一样不会的，特别是泥瓦匠的活，在方圆百里，有响当当的名头。我们家从草房换成瓦房的时候，墙上的白灰，房上的青瓦，就是他带着一帮徒弟覆上去的。

　　我去堂屋看躺在棺椁里的四伯，他脸色安详，好像走时并没有痛苦，更多的倒是一种释然。看着他一脸的解脱，我心里有滋味翻上来——既有对四伯生平坎坷的感叹及尊敬，又有对他离开这个苦难人世的祝福。

　　走出堂屋，找了个僻静处坐下。唢呐声依旧低沉哀婉，冬天的风像小刀，割裂着昏黄的灯光，灯光在风里散着幽暗的冷，记忆在这冷里，又亮出一些幽暗的光——

　　那个夜晚，四伯十岁的大儿子站在我们家门口说：“叔，你去找找我爸嘛，我妈真的疯了，你家还有吃的没有，我幺妹要饿死了。”爸妈沉默了，爸回过头对我和母亲说：“早点睡，免得饿。”然后拉着堂哥去四伯家，母亲坐在床上抹眼泪，突然想起什么，淅淅索索地在床下摸索了一阵，摸出两个红苕，对我说：“快给你爸拿去，叫他给幺妹吃。”我追上我爸和堂哥，把红苕递给了爸说：“妈说把红苕给幺妹吃。”我想跟着一起去四伯家，所以红苕递给爸后，并没有回家的意思，我爸或是急了，来不及管我，就让我跟在他们的后面。

　　四伯家煤油灯在风里像颗窝在小碟子里的黄豆，仿佛一双无形的手端着，因为端得不稳，“黄豆”在碟子里不断晃动。四婶坐在灶门边，不停地往灶里送一些柴火，嘴里念叨着：“幺妹不饿，我们煮红苕吃。”而她嘴里的幺妹并不在，倒是和我年纪相仿的二娃在她身边，在灶膛的火光里，二娃蔫着瞌睡，偎着四婶。

　　我爸冲着四婶叫了声“四嫂”。四婶头也不抬，继续往灶膛里添柴火，我爸走到灶背后，揭开锅盖，一大锅水像夏天涨了水的河沟，河水遇到了东西的阻挡，不断在那里翻涌、冲撞，想找一个出口。我爸赶紧舀出锅里的水，留了一部份，把我给他的红苕洗了，切成极细小的片，放在沸腾的锅里，对我十岁的堂兄说：“看住锅里，煮好了舀起来你们几娘母对付个饿。”然后对我说：“回去叫你妈过来，看住你四婶，我去找你四伯。”说完就出了门。

　　在回家的路上，我妈说四婶是被饿逼疯的，同时也是因为幺妹。这个幺妹太挑食了，野菜不吃，烂红苕粑粑不吃，就只想吃好的。停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又叹息了句：“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废了。”我不懂母亲话里的意思，接过话就问：“四婶不是才偷了刚种下的红苕种么，怎么会饿疯？”我妈并不接我的话，独自往家走。

　　我妈不搭我的话，我就在心里乱想——我也饿啊，一天吃三顿，每顿就吃只有几片红苕的汤，我怎么没疯？四婶五天前才偷了生产队刚种下的红苕种子，据说是偷了好多，后来被人揭发了，公社的派人来把她捉了去，昨天才放回来，怎么家里就没东西吃了？不过细想也是，四婶家那个幺妹，按理说不该饿成那样的……我妈刚才喂她的时候，都不能吞煮好的红苕片了，需要使劲撬开嘴灌红苕汤，好一阵她才有了很小的哭声，像刚生出的猫叫。我妈说再不吃东西，幺妹要被饿死……正在胡思乱想，我妈又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家也只有三个红苕了，生产队说好这几天会有救济粮下来分给社员，今天都还没个准信。”听妈说话，我接住说：“四婶前几天不是偷了好多红苕么？”我妈听我还这么说，转过身看着我，不说话，她身上发出一种骇人的气息，在夜的寂静里，我感到恐惧。她不动，我也不敢动，好久，我妈说：“以后别瞎说，小孩子，不懂。”说完转过身，我妈又往家里去，要到家门口，我妈又叹了声：“不是饿，谁愿意去偷？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

　　我在往事里沉浸，还在回想。堂妹来叫我说：“大哥，做法事的说读爸的祭文了，叫我们都去爸的棺材面前跪下，读祭文的先生好展开。”我随堂妹来到四伯的棺材前，面对四伯，听从读祭文的先生指引，三叩四拜，然后就跪在四伯的棺材前，听先生读祭文。

　　先生情真，读得实在，听到祭文里叙述四伯的过往，情真意切处，听的人哭声就出来了。哭声先是呜呜咽咽，继而是嚎啕，然后是边抽搐边哭；哭声从堂屋的大门，屋顶瓦片的缝隙，窗棂里串出，使得外面打杂的人也停了手上的活计，在那里抹泪；刚才一直不停的北风，也呆呆地，不再动。

　　先生还在读：一家五口啊，全靠你的手哦，你起早啊，贪黑哟，都是为了家啊，记得哟那年啊，幺妹要不是你从贵州要回来的洋芋来喂养哟，幺妹早就去黄泉啦，母亲自从落下病根喂，你一直细心照料啊，母亲病发了，还打你，你从来不还手，只是抱着哦母亲啊，跟母亲一起哭喂一起笑啊……我知道这是堂妹写给四伯的祭文，堂妹已经哭昏厥过去被人扶着。我却没有一点眼泪，整个人跪在那里，像根木桩，脑子很乱，很多往事，像三月刚翻犁的稻田，一铧一铧地顺在那里。

　　四伯一家日子一直都很苦，四婶病了后就更恼火了。四婶病轻的时候还好，只是乱做家务，该做饭的时候她去割猪草，该喂猪她却去洗衣服。一家人掌握她的规律后，知道该怎么防范。只是病重了，她就要打四伯，不管四伯在哪里干活，她都能找到，找到四伯，不由分地手里拿着什么，就用什么打四伯，边打边叫：“娃儿饿死了，你赔，你赔！”四伯让她打，不敢躲，如果躲，四婶会往死里打他。四婶打累了，就瘫在地上或哭或笑，这时候，四伯就反过来抱着四婶，等四婶安静了，才找人把四婶送回家或者找个地方，让四婶熟睡。

　　土地承包到户后，日子逐渐好起来了，四伯一家也好起来了。日子好起来，修瓦房覆石灰墙打新灶的乡人就多。四伯手艺好，就带着我堂哥四处给人出手艺。不过，不管四伯走多远去做手艺，晚上一定会回自己的家，第二天很早又去雇他的那家干活；如果确实离家太远，走路三两个钟头赶不回家的，他就叫他的徒弟去，他去给雇家说好他不收活路钱，但隔三差五，他会去指点徒弟，好让雇家的活漂亮，让雇家安心。四伯这么做，其实也是他能天天在四婶身边看着四婶，他也安心。

　　我在回想四伯过往的思绪里，突然听见有人吼：“快截住他妈，他妈往外跑了。”我回过神来，读祭文的先生还在读，外边帮忙的已经乱成一团——四婶不知什么时候从她的房里出来，也不知在哪里拿的白布，把自己包裹得像个孝子，一直叫嚷着，要来给四伯磕头，嘴里嘟嚷着什么。但是按我们这里的风俗，自家男人死了，女人是不能给丈夫磕头的，更不能随意在男人的棺材前走动，还不能有披麻戴孝的打扮。所以，所有帮忙的人，赶紧把四婶的白布取了，硬生生把她拉回了她的住房。

　　祭文读完，其它法事继续，唢呐再次响起。四伯的儿子二娃过来陪我说话，其实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二娃就递了支烟给我说：“哥，抽烟。”我接过来，二娃给我点燃，我使劲地抽了几口，烟头的亮光，点亮了二娃苦楚的脸。

　　二娃没有学四伯的泥瓦匠手艺，也没读过书。本来说好我们一起去读小学的，四伯带着他去学校报名的时候，学校拒收。四伯找校长讲人情，校长说：“不好办，他母亲偷过公家的粮食，而且是粮食的种子，上面是坚决不允许你这种家庭的孩子上学的。”四伯好说歹说，最后还是带着二娃回了家。等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政策允许他读书了，可是他已经和山野一样，野了。

　　我和二娃站在院坝边抽完烟，二娃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哥，我没得文化，问你的事不许笑话我。”我说：“怎么可能笑话你？”二娃说：“你说人是不是真的有灵魂？”我刚想搭话，他继续他的思路：“爸要死的头一天，我做梦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做梦，我爸对我说，要照顾好我妈，以后他可能要出远门了。”二娃说完，沉默在那里，看他的意思，并不要我的答案，只是想吐心里的苦郁。我刚想说点什么，二娃又说话了：“你说妈这病也是的，我们一家，求神问药，什么方没用过，妈怎么就回不到以前没病的时候，爸这一走，谁能像爸这么迁就她，我们做儿女的，也细心不过爸呀。”我刚要搭话，做法事的叫二娃过去给四伯磕头，二娃过去了。我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离四伯出殡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鞭炮一响，唢呐、锣鼓，所有催促出殡的乐器都响了起来，抬棺材的人们把装着四伯的棺材移到坝子里面，熟练地捆扎起来，只几分钟，只听一声号子，抬棺材的人稳稳地抬起了棺材，端着灵牌的，举着经幡的，还有拿着一应出殡用具的人们，准备前往墓地。

　　就在此时，一个白衣人突然从厢房门里飞快地窜出来，径直往棺材的正前方撞了上去，等人们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撞了无数下，人已经倒在了棺材前，等所有人看清是我四婶的时候，只见四婶拼着最后的力气，指着棺材说：“四哥，你不能丢下我。”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

报版链接>>>风和日丽，值得相遇 || 重庆法制报《了然》副刊第1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