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弱小的身子裹着白雪。那雪是终年不化的。雪不化,它体内的寒冷就不化。故而我无论在何时见到它,它都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这个世界对它来说,永远是不安全的,时刻潜伏着危险和伤害。它那红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好像永远在哭泣,因而长久地充满了惊惧和惶恐。就连它那一对长长的耳朵上,也都密布着命运赐予它的透明的、血红色的丝线。这一切都在暗示、隐喻和象征它是多么的可怜。兔子的可怜跟人的可怜是一模一样的。”这段裹着成熟、忧伤、同情和生存洞见的话,不大像是出自一个中学生的文笔。倘若她那学富五车且见多识广的老师在批阅作文时看见,一定又要习惯性地摇摇头,叹叹气,再露出不屑的表情怀疑她是抄袭了。说不定,还会将她叫去办公室,如盯着一只弱小的、瑟瑟发抖的兔子般盯着她,让其现场写一篇文章来证明她的才华的真实性。即便她当着老师的面写出了比这段文字还要文采斐然和内涵深蕴的文章,也照样会被代表正能量的老师斥责其文字颓废和格调灰暗吧。她是经历过这样的事件的,但她从不需要向谁证明自己。这段文字的的确确就是她写的——在下午的最后一堂语文课上。她也从不介意别人的误会,人本来就是在他人的误会中成长的。在她生活着的这条小街上,有哪一个人没有遭受过他人的误会呢?比如她已经死去的父亲和还活着的母亲。对个人来说,向个人之外的任何人解释误会和证明真伪都是毫无意义的,也是不必要的。活着唯有活着本身是真实的,可靠的。至于附着在活着之上的种种,也都跟活着本身无关了。所谓清白也好,名誉也好,荣辱也好,都不过是天上的浮云。风一吹,也就散去了,遁了踪迹了。即使仍有那么几朵顽固的残云,没有被风吹散遁形,最终也都会变作时间的硬茧和岁月的尘沙,被活着所遗忘,被遗忘所掩埋。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暂时绕过她那带着思痛的文字,回到她和她的兔子活着的真实之中来吧。 她在最后一堂课上写出那段话后,就在烦躁的下课铃声中一路小跑地回家了。她的弱小的、裹着白雪的兔子正在殷切地盼望着她放学呢。要是她不急忙赶回去替它割草料,大概只有死是兔子唯一的下场了。她到家后将书包一扔,顾不上看一眼那只兔子,就拿着割草刀提着竹篮朝小街后面的那块青草地走去了。她深知,假如不能先让兔子填饱肚皮,即便向它投去再多怜悯的目光也无济于事。 黄昏的火烧云在天边泛着红光,那光老让她想起她母亲平时用来遮盖住脸面的那块纱巾。这想象中的画面使她割草的手有些颤抖,差一点,就割破手指了。她站直腰身,远远地望着那如血的晚云,一年前发生的那桩惨剧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那也是一个火烧云染红天际的傍晚,她勤劳、憨厚的父亲在家中将一根裸露的电线放入自己的嘴里离开了人间。她父亲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那常年一个人居住的奶奶在两年前的某一天,无故死在了家中却没人知晓。几天之后,当他们合力将奶奶僵硬的、发臭的尸体抬出来掩埋时,各种流言蜚语也如箭镞般射向了他们一家——她的父亲成了小街上最臭名昭著的逆子,她的母亲成了小街上最忤逆不孝的媳妇。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没脸在小街上行走,以致她的母亲只能时刻用纱巾裹住头颅。他的父亲随便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在指指戳戳,向他吐唾沫。他父亲每晚都会做噩梦,常常在深夜里被吓得魂飞魄散。正是他父亲想极力摆脱和结束这种遭人指责的生活,才终于做出了那个大胆的决定,逼自己走向了绝路。她父亲走后,她的母亲更是痛苦不堪,本就背负着忤逆之罪的她,又背负上了弑夫之罪——人们认为她奶奶和父亲的死,她母亲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她在学校也抬不起头,同学们不但在背后议论她,就是当面也要挖苦她、咒骂她、羞辱她。她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亲人——她们母女之间,也像仇人一样,平时都不说话,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悲痛之中不能自拔。从那时起,她就偷偷地养了一只兔子来陪伴自己。夜晚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坐在兔笼旁,给兔子讲故事,讲忧伤与彷徨,讲爱与痛,讲罪与罚…… 强忍着回忆带来的创伤,她还是在较短的时间内就割满了一篮子的青草。火烧云也由先前的血红色变成了淡红色。她急匆匆地朝家走,她不想怠慢和委屈了自己心爱的兔子。兔子和她都是可怜的。兔子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她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不止是眼睛,她的记忆也布满了血丝。她需要兔子,兔子也需要她。他们相互温暖,相互善待,相互支撑着度过漫长的黑夜和持久的恐惧。她的同样可怜的母亲昨天已经跟她说了,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如果她愿意跟着母亲走,她们可以一起跟着那个男人到一个陌生的、再也没有人指责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为此,她昨夜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到天亮的时候,她终于拿定了主意——等母亲走后,她就继续与那只兔子相依为命,好好地活着。她相信,终有一天,那些指责过她们的人都不会再指责她们。她还相信,暮晚的火烧云终会变成翌日的朝阳冉冉升起在天空。 (吴佳骏 作者系青年散文家) |